戏子上讲台

汤凯

今日我所任教的香港××大学的商学院向全校学生发出通知，香港演员谢霆锋将莅临本校，作关于创业的专题报告，讲述他是如何实现他的梦想的。通知里介绍这位在中港台家喻户晓的演员：著名艺术家，香港最成功的年轻企业家，二十三岁即创办电影开发（post production）公司，如今年仅三十，所拥公司已是亚洲最佳电影开发公司。为防届时赴听的学生人数严重超载，校方要求学生要在网上申请，FCFI，名额有限。

由此禁不住想到以往也有不少名人来校演讲，如陈省生，杨振宁，北岛，范曾等，从来也没有要求预先登记。有位得费尔茨奖的数学家两次来校演讲，听众寥寥无几，真有点让人惨不忍睹。

联想起国内两会期间，不仅仅是众多记者，甚至连许多参会代表，也趋之若鹜般地追逐着宋祖英和巩俐这样的影视明星。

又想起年前在香港每年一次的盛大图书展览会遇到的一件事。足球场一般大的展览馆，人头攒动，忽然平地一声惊雷，几乎所有的人都扔下了手头的书，疯癫似的往一角落奔去。究竟是哪方神仙降临？我正纳闷儿，大厅里的广播响了，原来那位“伟男人”陈冠希秽镜下的主角之一，香港的一位外号阿娇的女明星，忽然现身书展，替她刚刚出版的一本励志书籍做广告，鼓励少男少女们要像她那样，跌倒了再爬起来，如今又是风光再现，约片的电话应接不暇，电影里又重现她那清纯少女的倩影。我听见少男少女的哎呀声此起彼伏，更看到有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手擎着她的书拼命往里拱，从身后看好像脑瓜子正顶已经秃了核桃般大的一块，闪闪发亮。我呆的区域展销的是中外文学、诗歌，本来顾客就少，现在就只剩下我孤卿一位。那位中年女性柜台员向我两手一摊，摇摇头，类似愧疚地苦笑了两声。

若在几年前，我可能还会陪她苦笑几下。对于时下如火如荼的明星文化，我曾经可谓是深恶痛绝，竟花了不少时间，斟字酌句作了数篇“檄文”，大肆抨击（见附）。而如今，也许是因为又添了几岁，老来开窍，我对眼前的这一幕反倒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难道不是吗？剥开所有虚伪的外衣，让我们问问自己：

这世上难道有哪位少女不渴望长得像阿娇那样，靓丽性感，赢得异性的仰慕？

予以机会和条件，男人们又有哪位不是陈冠希，不想和如花似玉的性感女星风流一场，照她几张淫相？

任意捡一位十七岁的中学生，问他究竟是喜欢凝看林志玲的修长如鹤的玉腿呢，还是聆听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随便问一位二十岁的大学生，难道他一辈子就甘心呆在鸽子笼里写C++程序，而不羡慕明星谢霆锋，年方而立已拥有亚洲最大的电影开发公司，更不要提无数投他怀抱的美女，台下为他哭得昏厥的粉丝？

多年前读过英国学者Morris的那两本著名的著作《裸猿》和《人类动物园》（The Naked Ape 和 The Human Zoo），现在想来实在是太适合香港这座自由都市了。抛摈所有的主义和思想，只赋桎必要的法律用以保护个人的权益和维护社会的稳定，所有的人，无论是旺角街市上的鱼贩，还是湾仔大厦里的大鳄，个个都还原成了裸猿，依着其原始的动力，在这座人类动物园里，营营碌碌，繁繁衍衍，从生至死。

而这原始的动力？孔夫子两千多年前就精辟地以二字而括：食色，性也。如今计算机和杂交水稻的时代，吃饭糊口早已不成问题，这“食”字就扩充成了浅水湾畔五百平米的豪宅，中环港里三十米长的游艇，铜锣湾马路上卖价五百万的法拉利，跑马地马场上价值连城的种马，十万一桌的鲍鱼宴，百万一款的劳力士，凡此种种。至于“色”，据说小瘪三陈冠希秽相簿里囊括不下十五名的女明星。不过，你若能溜进香港的那些大鳄富豪家里的暗室，翻看一下他们的相簿，我想没有几位会逊色于他们的晚辈吧。

而这一切，都靠着一样东西：钱。有钱就有地位，有钱就有势力，有钱就有女人，有钱就得到社会的尊敬，有钱就能够上大学的讲台！

试想想：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破螺一样的嗓子，没有演绎过一部具有人性深度的电影，没有发表过一篇政论或文学文章，不晓天文地理，无论四书五经，竟然被邀请到堂堂大学的讲台上，给莘莘学子们宣讲他是如何赚大钱的。即便是侃成功、论赚钱，你若是发明了一种新的机器，开发了一种新的水稻，解决了环境污染的一个重大问题，作出了一部震撼人心的交响乐，甚至于写出了类似《Harry Potter》这样老幼皆喜的通俗小说，因此而成功发财，那可要恭喜你，年轻人应该听你的，以你为榜样。退一步说，不谈什么大功大绩，或许也就是旺角女人街上一卖女人丝袜的小贩，面对逆境，自强不息，最终苦尽甘来，买楼买车，以这样小人物的故事，也能予人以激励。而我们这位纨绔谢老弟，他的钱又是如何赚来的？他若没有那张爹妈给的脸，没有那炷做秀的表演欲，现在说不定正在街摊上叫卖女人丝袜呢。买他的CD，看他的电影，瞧他的广告，又有哪一位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赚了那些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们的钱，再来教育他们要如何在这个社会上奋斗、做生意、成功发财，这可真堪做一例MBA有关如何在现代社会里成功的范例了。

这个范例好像只是或者特别适合香港，也许还包括现在的中国大陆。同样是世俗的世界，看看巴黎，瞧瞧伦敦，人家有罗浮宫，有萨特，有先贤祠，人家有大英帝国博物馆，有牛顿，有狄更斯。唱歌跳舞的不少，像披头士，像Elton John。可是人家读书的人更多，平均每年每人读的书是香港乃至中国大陆的十几倍。人家也不会把个花瓶似的男人请到剑桥牛津去教育他们的后代。

读书就能赚到钱？戏子上讲台又怎样？此埠自然有人会问我。

读书当然赚不到钱，我会如实回答。不过，我想反问一句：倘若这天底下的年轻人都寻了谢老弟的榜样，人人都去做那明星梦，都去淌戏子这潭浊水，千军万马过那独木桥，没了工程师，没了药剂师，没了中小学老师，没了开公共汽车的，没了修汽车的，没了送煤气罐的，没了所有的人，就只剩下戏子们在台上扭臀弄姿，这钱又从谁那里去赚？

（2012.3.31）

附：

http://ihome.ust.hk/~mektang/public_files/olympics-and-mingxing.htm

http://ihome.ust.hk/~mektang/public_files/hn.htm

http://ihome.ust.hk/~mektang/public_files/xw.htm

http://ihome.ust.hk/~mektang/public_files/caizi%20vs%20xizi.htm

http://ihome.ust.hk/~mektang/public_files/xi%20zi%20ge.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