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的人性,可伶的女人

 

汤凯

 

2007.10.

 

近日读香港报纸,说在香港最近的一次民调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女人对自己的外貌感到悲观,想做美容手术和瘦身。尤其是在介乎13-17岁的被访者,几乎是人人否定自己,没有自信,甚至有五成以上的少女曾经想到过自杀。这种情景当然不限于香港;中国大陆,韩国,台湾,日本,美国,沙特阿拉伯,毛里求斯,世界各地,黑白黄红,皆是如此。

 

15岁,花季的年华,作梦的年龄,一生中也就是这么一次。这样的年龄,不去作梦,不去爱人,不去被爱,不去好好地享受,不去在父母亲面前撒娇,却自以为是生不如死,要去自杀。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的女儿们不愁吃,不愁穿,更不用下田把地翻,可是却宁愿找个地洞往下钻。这是何等悲哀的事!谁之过?

 

我们!你和我。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我现在义愤填膺地为"丑"女们抱不平,可是下班后走在大街上,我的眼光一定只是留在悦目赏心的美女的脸上,一定只是盯著年轻光嫩、纤长优美的美女的大腿。"丑"的,老的,普普通通的,我是不会看的。尽管我 一位大学教授,一位读了一辈子书的人,一位自以为相当理智的人 知道这样不妥,知道那位美女也许刚刚还在心里讥笑嫌疑过我那八十岁的老母,而那位"丑"女则很可能在地铁里让座她,还搀扶著她出站。聚会上,有位邻居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女士们是七嘴八舌,"唷,多么水灵的女孩啊,瞧她那腿,那脸蛋,绝不亚于Nicole Kidman。"而就在她的身旁,另外一位邻居的女儿是脸上红一阵白两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女士们则是视若无睹,心里面还叽咕: "还好,我女儿长得不是这样,胖墩墩,小眼睛,真难看。"都是这样的。做教授的,当院长的,美国的总统,中国的党主席,拿过诺贝尔奖的,扫大街的,地铁站里卖茶叶蛋的,人人都是如此。因为我们都是人。

 

圣经里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原罪,要在现世里赎罪。可今天我要大声地责问上帝:

 

我的那位胖墩墩、小眼睛的邻居女孩不招人惹人,却无地自容,她有何罪?香港的那些少女们,就因为长得不像大小S,不像那双胞胎,就自感低人一等,要在脸上刀割剪裁,甚至不想活,这又是谁的罪?还有那位美国演员琪儿,六十二岁了,不去安心地做祖母,却宁愿花上五十万大洋,大卸八块自己,返老还童成了一位二十岁的少女,台下是万众欢呼,她心里却在伤心流血,这又是谁的罪?深圳的酒店里,把服务员分为三六九等,有姿色的站前台,没有的搓衣服,如罪犯一般,这又是谁的罪?更不用提那位Elizabeth Taylor,曾祖母了,却还是美容手术不断,喜煞了美容师,却苦坏了奥斯卡的导演,生怕她一笑掉下一块肉,这又是何等的洋罪?

 

可怜,可怜的女人。但这不是她们的错。这也不是男人们的贱。这是上帝的罪!是他给了我们一双眼睛,后面配上一些神经网络,它们只对一些特定的对称、比例、光洁度、色彩、诸如此类的物理外观的特性作出正面反应,发出一些快感的化学反应,俨如喝了<<Brave the New World>>里所开的神仙丹soma一样。可在这同时,他却拒绝赐予我们另一双"眼睛",一双可以穿过皮囊洞察和感受那些真正区分人与所有其它动物的非物质性的东西,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般的爱心,对弱者的同情,正义感,责任感,宽容心,廉耻心,等等。在这些神经网络的机械控制下,我们下意识地以貌取人,愚昧无知地崇拜和喜欢毫无相关的俊男美女,不自觉地诋毁和厌恶那些"丑"男"丑"女,暗庆自己幸亏不是他们,又伤心自己不是Nicole Kidman。等到真是一个Nicole Kidman,上帝又变公平了,就给你这么几年,镁光灯还没照够,粉丝们还在凑数,已经是昨日黄花,非得学习Elizabeth Taylor了。嗨,好端端的一个人,也就是这么几十年,为何活得如此的累?不怪上帝,又怪谁?

 

我常常想,倘若时光可以倒流穿梭,能让500年前的女孩子来到今天这个时代逛一下,绝大多数的她们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转身就回去,毫无留恋我们的INTERNET,iPOD,iPhone,TV,DVD,等等。她们也许只是一身布衣的采桑少女,或者是朝起晚归的农家女孩,只借一茅棚遮雨,仅食稀饭加咸菜。可是,她们却能有一颗相对宁静的心,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全无今天女孩子的焦躁和彷徨。看看如今的这个世道,女孩子们又如何能不焦躁和彷徨?让我来数数。关芝琳,香港的演员+小姐,在南京的一张报纸上露个脸,一百万。王菲,女歌星,刚生下的小孩的照片,五十万。林志琳,台湾名模+小姐,半个台湾(郭台铭)跪在她的脚下。香港的双胞胎,才二十岁,据说能买下半山腰的一半。还有那台湾的大小S,马来的杨紫琼,香港的张柏芝,大陆的巩俐,章子怡,再加上那晃来晃去的各式各样的所谓节目主持人,电视主持人,形像大使,等等等等。她们的共性?一张令我们眼睛后面的那套神经网络急剧反应,产生大量soma的脸和身材。她们使我们兴奋,大众向她们欢呼,她们得到了认可和爱(至少是表象的爱)。而得到爱和价值的认可,乃是我们生活的最终目的。15岁的少女,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正是最渴望得到认可和爱的年岁。可她左看右看,开始迷茫,不禁焦虑,万分痛苦。因为,因为她没有那张脸,没有那个身材。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得不到爱!

 

在美国时有位韩裔同事,家里没有电视。问其何因,答曰电视里皆是娱乐垃圾,除了演员还是演员,这样看下去,他那三个孩子会成了满脑子浆糊的呆子。认识一位来自大陆现已在香港定居的年轻人,三十多岁了,硕士学位,每天下班回家后,就是看电视。香港的电视,除了娱乐,低级搞笑的娱乐,华娱卫视,几个女人在上面扭扭捏捏,互相比美,再就是F4啊,吴法宪啊(差不多这个名字),还能有什么?当然也看什么香港小姐,环球小姐;看得津津乐道,直呼"呀,这位好漂亮",又喊"哟,那妞腰太粗。"问他有空为何不读读书,如二十四史啊,苏格拉底之类,他回答"什么时代了,现在还读书,哪电视是吃饭的?"他已经可以算作是这岛上的精英了,且是如此,那还提什么开出租车的,煮牛杂烩的,和操刀卖肉的?在他们的脑子里,除了电视上的那些帅哥靓妹,还能有谁?有一次在饭店吃饭,见邻桌一家,菜还没有上来,是人手一本杂志。我留意了一下,那十四岁女儿看的杂志的封面是古巨基;中年妇女妈妈竟津津有味地在对著一张黎明的像片品头论足;五十岁左右的爸爸看得聚精会神,杂志的封面是张柏芝;就连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杂志的封面也是刘德华。好家伙,也许等菜上来时,这家人的眼睛后的神经网络已经是过度亢奋,soma超量,恐怕是连鸡骨头也没劲啃了。

 

我说女人可怜,实在是因为,相对于男人来说,"容貌"这座大山压得她们是额外的沉重,而且是负重一辈子。纵观中国历史上的女人,只要是大家知道的,不论是黑的还是白的,不仅不能丑,就是一般普通点也绝不允许,一定要是绝顶漂亮的,一定要是那种王亲贵戚愿意娶回家的那种。武则天,王昭君,蔡文祭,杨贵妃,慈僖,宋庆龄,江青,……,有哪一位年轻时不是绝代美女?女人即使要误国,也得是美女才行。你若不漂亮,连做坏人也没有资格。这才是最下贱的蔑视。小说里的女人,同样的待遇,若不是羞花闭月之貌,读者的兴趣顿时减了一半,读到末页,那女的是谁恐怕已经忘记了。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讲述一件我小时候经历的事情。小学四年级时,同桌的女孩是副班长。小小的年纪,却是能说会道,组织能力很强,而且学习又好。所以,她自然成了老师的“宠儿”,几乎每天都被老师挂在嘴边。不仅如此,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总是她打头。和其他的班干部不同,她平时并不介意和班上的“差生”们在一起玩,还常常帮他们补课。总之,同学们对她都是挺服的。有一天,学校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说是要从四年级学生中间挑选几个人去南京小红花文工团。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知道,那南京小红花文工团附属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当年常常在国宴上,在周总理和外宾面前演出,“红”的程度不亚于今天的章子怡。轮到那几个人来到我们班上,班主任老师向他们介绍着每个同学,而大家的眼光却都往我的同桌瞟来;大夥儿都认准她肯定是要被选上的。第二天一早,校门口张贴了一张大红榜:“热烈祝贺XXX同学获选南京小红花文工团!这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在那个人性荒芜的年代,儿童心理学这几个字可以说是天方夜谭。这XXX不是我的同桌,而是隔壁班上的一个女孩。我们一大堆孩子挤在那儿,叽叽喳喳,很多人都为我的同桌报不平。隔壁班上一个女生站了出来,很是不肖:“你们的班长怎么能够和XXX比?我听说那小红花文工团来的人一见到XXX就喜欢上她啦,说是他们团上的任何人都没她漂亮。而你们班长,”她降低了声音,用手半掩著嘴,“我听说那些人根本就没考虑过她,嫌她是单眼皮,眼睛不大,平板脸。”我四下张望,不见我的同桌。匆匆跑进教室,见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里面。两只膀子对撑著搁在桌面上,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上面,双肩阵阵地颤抖著。

 

几十年过去了,儿时的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却是格外的清晰,尤若昨日。那天以后的一段日子,她的话明显的减少了。课堂上发言时,声音低的连我有时都听不到。唱歌跳舞时她开始往后退,尽管老师和同学总是叫喊著她的名字。她照旧帮助我们这些“差生”们作功课,而且比过去更积极,好像她突然欠了我们什么似的。她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怯懦,遇到争论之事总是设法避开,全然不见那个能说会道的班长。也就是一夜间,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变了,实则是她一夜间长大了十岁!她那十岁都不到的心灵,那幼小的、脆弱的、且原本是欢乐无瑕的心灵,突兀间被狠狠地刺了一刀。第一次,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那么可爱,叔叔阿姨们并不喜欢她。第一次,她听见一个幽灵的声音,低沉且僵硬,一个也许让她终生惧怕的声音:“你很丑,不讨人喜。”第一次,她对自己的价值产生了疑问 我究竟要如何做,别人才会喜欢我?

 

纵观人类上下五千年,我想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如此疯狂和醉心于人的外表。在赤裸裸的金钱追逐声中,丑陋的人性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个社会,如果九成半的女孩晨起后都不愿照镜子,低著头去学校,上课时老想着电视上那些风光的明星和她们的上帝赋予的外貌,为自己的不如而自卑,放学回家后仍是闷闷不乐,甚至有一半的更是生不如死,那这一定是个病态的社会,病得很重。病重就得治,而人类社会的治病从来就不是"温良恭俭让",总是急风暴雨般的剧变,如陈、吴起义,法国的大革命,俄国的二月革命,老毛的文化大革命。这种剧变,千篇一律的又总是寓形于弱者向强者挑战,"have-not"向"have"索取和报复。天知道,也许有一天这绿林众汉中呼哧又冒出一小"毛"来,在这中华大地成了气候,其志向虽然没有老毛那般宏大,无意解放全人类,要所有穷人翻身,可也对当下的各类不等和病态深痛恶绝,包括这如火如荼的"戏子"文化。腥风血雨也许不会再现,全国人民不同意,可仍不妨学些老毛的小噱头。

 

比如说: 将现今所有台上红的发紫的各类影视明星们一概箩进,如当年右派一般,发送到中国大西北。男的种田挖沟,女的则许配给那些只知"尾巴一揭是个女的"山里的光棍汉子,做饭、生孩子。布衣素面,不许化妆。记者们定期录下她们的生活写真,在电视上播放。如此这般,不出三日,这九成半的数字定会降它个九成;我那三十岁的香港年轻朋友晚上也会读点书,看点报,补补他那贫乏的诗书地理;而那香港的一家子,早把那些明星杂志作了擦鞋纸,爸爸更是教训女儿"看见没有,戏子们就这个下场,瞧她们那个脏样子,还不如你妈呢。还是好好读书,学点真本事,面孔能值几钱?"

 

抑或,更简单的办法。假如没有了电影和电视,今天这个世界又会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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