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才子 vs. 香港“戏子”

汤凯

200511

对于国内稍微有点文化的人来说,香港这块地方是不值一提的,被封以“文化沙漠”的尊号。在这儿呆了几年,却发现有一种文化特别发达,也就是所谓的“明星”文化。只要打开电视,除了少许定时新闻外,屏幕上有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娱乐圈的“明星”们 -从我们早已熟悉的成龙老大,永远“自强不息”的刘德华,新老“四大天王”,“清纯”永驻的张曼玉,到新近人气冲天的“双胞胎”和“进口”的F4,还有那汉语说得人人嗝气的张柏芝。慢步香港街头,随便挑一个报摊,五花八门的杂志十有九是关于艺人的,余下的也不外是介绍艺人们所喜爱的吃和穿的。前几天看电视里的一个节目,是一个最近演什么“女贼”的香港演员,站在台上干嚎,频频往观众席上送飞吻,不时还走到舞台边,伸出玉手传教士般地“touch”观众;只见其脚下云雾缭绕,更有众多少男少女含泪送花。看得我也热泪盈眶,感动不已。联想到最近大陆娱乐圈闹得天翻地覆的所谓“韩星”,还有报纸提议选女星章子怡为中国青年领袖等,不由地心叹今天这个世界也许真的是唯这群阿哥阿妹们莫属。

我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这群阿哥阿妹们。中国文化讲究正名,有地位及影响力的行当都得有个“家”来定位。古往今来五千年,人们知道有戏剧家,相声表演艺术家,军事家,发明家,音乐家,艺术家,科学家,画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革命家,小说家,哲学家,改革家,等等,却实难找到与现今“明星”们相适的“家” 称。我想“娱乐家”也许是一合适的尊称。其实,中国过去一直有一个十分相应的称呼,尽管非常不尊,就是“戏子”。称号既不雅,其行当也自然被人看不起,在三教九流中仅高于商人(又一香港特色),是连农家俗女也不愿嫁的人。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日在香港这块乐土,戏子们可以说是独领风骚,荣华富贵自不用说,就是这让人既恨又爱的VANITY也是用所拥有的成千上万的“FAN”来衡量的。看看“高档”的香港戏子,几乎都是只“恋”不“婚”的男女王老五,且个个立场坚定,绝不下娶或下嫁,以捍其名。

旧文化的戏子之说自有其迂腐性,但却反映了当时大众俗人的普遍观念。同样的道理,今天我们的头号男戏子汤哥(TOM CRUZ)竟然能红到YAHOO点击率九百万次,十倍于毛泽东,一出戏出场费三千万美元大头,那是因为有人迷他,愿意出钱看他的电影。

其实,一词“电影”道破天机,今日戏子们的走红实应归功于电影和电视。倒回去不要100年,我们的汤哥可能只有在马戏团跑龙套赚个窝头钱,而香港的“自恋”冠军郭富城老弟也只能屈才到宫廷服务,去教女士们如何劈腿和扭臀了。一句话,今天戏子当道,实是因为他们是给大众们“看”的。而我们要看的东西也十分简单,且最原始不过,就是俊男和美女。

其实挑明了,戏子们吃的是青春饭,提供给我们的就是“青春快餐”。我们李古一大姐一语点金:“现在不漂亮怎么能做歌星?”凡人皆爱美女,偏俊男,时刻寻找“梦中情人”,而他们正是上帝送给我们充饥的“画饼”。光是一个饼却又有点太呆板,也显庸俗,得配上一些歌啊舞之类的,再点缀上一些所谓情节,阿哥阿妹们于是也就成了“歌星”,“影星”,“视星”,“美女主播”,等等。

太原始的东西是不会有什么艺术性的。大猩猩能唱善跳,舞姿绝不亚于F4,可那是出于原始的召唤,基于交配的本能,谈何艺术?既然是“青春快餐”,享受的就只能是那些荷尔蒙翻腾急需“青春快餐”的人。“情”和“性”自是这“快餐”的主食,且只能是少男少女的“情”和“性”。

可人生一世,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无数的义,多少的情,又岂能限于这少男少女的“情”和“性”?既便是情,如果你寻求的是相濡以沫的爱情,安抚孤寂的亲情,生死战友的友情,或是那无与伦比的父母情,则千万不要求助于戏子们,实是因为他们不懂且也无能为力的。

戏子们的情,就是那“爱你,吻你,想死你”词句的堆砌,配上那瞬间即忘的 “嗯”“乎”港韵,经由刘德华的轻声虚音模拟的高调呼出,托上郭富城的赤膊劲舞,伴以张柏芝的欧亚混种的粉脸和魔鬼身材,再扔进F4四副超漂白的美牙和四束合成加粗的秀发,最后浇上诸如云雾缭绕和神仙下凡的特技佐料,终炼就一集“情”和 “性”大成的大杂烩“快餐”。

吃了这大杂烩,暮年之人立时休克,瞬间消失;知命之人变得惶恐不安,自责这过去的几十年是否白活了;就是而立之人也会手足无措,辗转于究竟是要奔向 “不惑”还是重返“浑噩”之间。唯有少男少女们热血沸腾,红卫兵见了毛主席,深情高呼“ANDY万岁”,“柏芝我爱你”。爱啊,跳啊,F4哥哥快看我在为你们流泪啊。主啊,上帝啊,让这大杂烩PARTY GOES FOREVER啊;让我们永远年轻,陶醉于这“青春快餐”啊!

这戏子们如今的大红大紫,不由得令我想起中国历史上那些赋诗作画的“江南才子”们-从远及唐宋的苏东坡和唐伯虎,到刚刚去世的巴金。我当然不是把这两类人搁在一块儿,那将是一件多荒唐的事。江南才子和香港戏子,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不过,比比那个天,看看这个地,我们也许能对今天这个世道悟出点道道来。

首先,同戏子们一样,江南才子们也是以依谈情说爱为生,以“取悦”观众为己任的。不同的是,戏子们的情和爱是让观众看的,是靠他们的五官,大腿,和各种现代“视觉”佐料来实现的。而江南才子们的情和爱则是只能“悟”而“看”不见的。这不基于原始视觉感受的情和爱,如要一旦被大众“悟”出,得以共鸣,那当然是具有深沉的底蕴,经得住历史的考验。70年前一本《家》倾倒神州大地,多少青年男女抱卷而泣。平平常常的巴金,既无F4的貌,更不会转周杰伦的Hiphop,却令万千少男少女拜倒,那是因为巴金让他们活在了《家》里,让他们爱,让他们恨,让他们哭,让他们笑;一句话,巴金让他们“悟”出了爱,也得到了爱。

戏子们风流成性,才子们也是风流倜傥。不同的是,戏子们的风流似乎总让人想起路边的大排档,虽形形色色却俗不可耐,不象江南才子们来的洒脱和超俗。同是追女孩子,我们的霆锋老弟在行的是用墨镜加跑车去“泡”,500年前的唐伯虎连牛车都不要,只是用一幅画加一首诗去“逗”,却“逗”得江南第一美女秋香魂牵梦萦,以身相许。戏子们“艳遇”无数,一戏换一妻。江南才子们一生中也不乏女人,可实难与“换”字联系上。苏东坡一生中数娶,可又有哪一个在她生前不是东坡的唯一挚爱?那一行“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倾诉了多少苏大才子对亡妻的浓挚情恋,又岂是今天的戏子们所能理解的?

纵然是谈情,“曾经沧海难为水”,相对于戏子们的“青春快餐”,江南才子们献给我们的则是万种的风情及大儒的世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行数字,却寓千意万情。“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英雄加美女,如水的温柔,又是何等的豪爽。既便是小女子的痴情,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如此的情,令君亦流泪,让妾更思君,又岂是“习惯失恋”,“明天爱谁”,“谢谢你爱我、抱抱”,“爱啊”,“泣啊”如等戏子的呻吟能比之?

戏子们既然是供应“快餐”的,当然也就是“短命”的。一过了三十,就得拉皮抽肚;而如过了四十,那只能“惟有泪千行”了。Britney Spears才二十,我那十岁的女儿就贬:“What an old lady!” 即使是正当年华,戏子们也是战战兢兢,互相提防。今天是F4,明天可能就是G4,因为他们的发型更酷;再后天则换了H4,因为他们的脸面更新潮。相反,江南才子们大多是“长寿”的,且往往是愈老愈“红”。唐伯虎“醉舞狂歌五十年”,仍然“花中行乐月中眠”,偷闲于应暇他的画迷们。苏东坡年届五十,大笔一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激发了多少的英雄豪杰,这千年的历史也为之重写。金陵才子曹雪芹,生命之烛的最后一滴也洒给了《红楼梦》,我们人类也因此有了一本“梦幻”之书。还有刚走的巴老,一百零一岁,一生都在写他的《真言集》,以让我们后人少一点苦难,多一点快乐。

不过,有一点江南才子却是万万不及戏子的,那就是荣华富贵。今天的戏子住的是“半山腰”豪宅,用的是菲佣,开的是宝马,保镖开道,万“迷”仰慕,何等的威风。相比之下,以往的才子们过的实在是太寒酸,只能和村妇挑夫为邻;就是住的“三茅草屋”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不仅是穷困潦倒,他们往往又多是宫廷及当官的“刺头儿”,一生中被罚遭贬,漂泊奔离,尝尽人间的辛酸耻辱。苏东坡,范仲淹,唐伯虎,曹雪芹,巴金,信手拈来,似乎个个活得是潦倒落魄,郁闷而终。古稀之年,不是被贬到不毛之地海南岛养猪,就是被“坐飞机”赶到牛棚喂牛。别说比不上戏子,就是较之我们常人也是寒酸无比。

这戏子与才子在两种价值(“艺术”和“商业”)上的巨大反差,依我看来实在是现代文明的不幸;或更确切的说,是当代商业文明的悲哀。这一切的背后,作祟的是一个“钱”字。当一个资本家在打造一个“明星”,计划如何从心智未全的少男少女手中捞钱的时候,他怎能想到“艺术”二字?其实戏子本人们也很可怜,撇开他们的一些笑料不谈(那毛头小伙子“扭臀冠军”周杰伦竟自比萧邦,还有那位台湾女演员要人帮她找到岳飞替她作歌词),他们实是有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他们只是“棋子”。

这戏子文化的最大受害者当然是社会本身。前些时候看到一个香港青少年普查,不出所料,他们最崇拜的偶像是刘德华,其次是李嘉城。“一方水土一方人”,一个社会的“成功”定义如果仅仅是戏子和商人,这个社会也就只能出产戏子和商人,贡献的也就只能是“青春快餐”。至于这样一个充斥“青春快餐”的社会究竟是“好”是“坏”,是“进步”还是“退步”,自是仁智各见。不过,我只知道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似乎大多数人都不太快乐。中,老年人不快乐,当然是因为“青春快餐”中缺乏他们所需要的情,没有他们所认同的义,更不要提他们越来越渴望的人生的真谛;更糟, “青春焕发”的戏子们常常令老人们叹息失去的年华,徒生悲意,自问明天是否还要跨出家门。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不快乐,因为看来看去,除了政客和商人,如今“成功”出名的似乎都得与电影电视有缘,不管它是歌手,演员,还是电视主持,“锵锵” 名嘴;而他既不帅又不善作“秀”,看来只能咽下这“白首为功名”的奢望,默默无闻一辈子了。就是少男少女们也不快乐:豆蔻年华,正是确定自我价值,渴望被人认可的关键时期,可怎么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只有帅哥和美妹才讨人喜欢,方能得到爱情喃?瞧那《流星花园》,爱的惊天动地,多羡慕人啊。那鲜花,那掌声,那金钱,那名利,多诱人啊!可我怎么长的这样啊!爸爸,我为什么不像道明寺?妈妈,你为什么不像杉菜?

我不知道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会怎样评说如今的戏子文化。我只但愿今天的 “江南才子”们不为戏子所搅,虽默默无闻,却是勤恳耕耘。我只是希望五百年后我们的子孙们仍能欣赏到今天的苏东坡,梅兰芳,贝多芬,莫扎特,普希金,托尔斯泰,刘海粟,等等。我只是祈祷在如今这个戏子和财子风光和疯狂的时代,才子们仍然有他们一片天,我们的孩子们仍然能有一块站立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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