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圣火与影视明星（随笔）

汤凯

2008.5.

本届奥运圣火传递，当火炬还远在西半球的亚马逊河畔蹒跚跋涉时，香港这儿就已是紧锣密鼓，轰轰烈烈地掀起了造势浪潮。本岛共获赐一百二十名火炬手。名单未出，我凭著在香江近几年的沐浴，断定这奥运圣火传递一旦到达本岛，定会更名为“明星香火大秀”。果不出所料，一百二十人中，除了几位点缀的香港籍的运动员之外，皆是岛上的名流爱媛 –除了财子们外，就是演员、歌星，港姐、靓男，美女主播，形像大使，……，总之，都是各类影视明星。晚上看香港电视新闻报道本岛传递，实有点“不知有奥，无论赛竞”，不像是奥运之事，却是活生生的一个明星大秀。刘德华，陈慧琳，古巨基，陈奕迅，张学友，方力申，汪明荃，……，帅哥美女们手持火炬的“英雄”镜头占了大半的时间。尤其是“天王”刘德华，出镜竟占近半时间，百巴米的跑程，两旁万众舞旗欢呼，隐见有女士们激动流泪。“天王”本人自是飒爽英姿，春风得意；我想当年天国天王洪秀全披麾入京，风头之盛也不过如此。翌日坐巴士上班，车上的电视播放着“香火”的新闻，二十分钟的节目，屏幕上的火炬手竟然百分之百的是娱乐明星，不见任何他人；不知奥运的，还真以为那是明星们的广告。

当然，看君无需惊讶，这实则就是香港，娱乐明星和财子们的香港；套用霍大公子(香港奥委会主席)一句，“他们代表了香港”。

鸣哉，他们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香港。如今的中华大地，早已被南来的“港风”吹得“星”味酣浓，“星”光的灿烂绝不亚于这一隅小岛。海南三亚的火炬传递尚未开始，作为火炬手的国际巨型章子怡、成龙就已抢尽风头，成为各大媒体报道的主角。待传递真正开始，方知明星火炬手的比例竟远远大于“师傅”香港。黄晓明、黎明、周华健、李双江、陈楚生、刘芳菲、黄圣依、张梓琳，吴英娜，杨斓，……，个个是著名歌星，当红演员，世界名模，环球小姐，美女主播，等等等等。所经之处，“粉丝”尖叫，小孩哭闹，警察拍照。这哪里是圣火传递，倒更像是奥斯卡颁奖入场。边陲南蛮尚能如此，那中原大地又岂能落后? 网上传闻，“超女”发源地湖南省省委已下旨令，要网罗全国所有湖南籍明星大腕，誓要在湘境的圣火传递中“星”味盖过海南。明星云集的京城更是“星”视眈眈，各位大腕气贯长虹。据了解，北京奥组委公布的首批奥运会火炬手的名单中，就有赵本山、葛优、王力宏、李宇春、高圆圆、黄圣依、李冰冰、夏雨、张靓颖、满文军、林依轮、薛之谦、杨坤、汪峰、李泉、韩庚等等娱乐明星，而这些也许仅是最终入列的明星们的数量的一个零头。你若GOOGLE一下“奥运圣火与娱乐明星”，千百万的点击率扑面而来。真可谓“闹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朝明星来坐庄“。

面对这圣火中娱乐明星大腕们的欢歌和踌躇，我想古希腊人若真是地下有灵，不定会啼笑皆非，迷惘不解。古代奥运会的圣火传递，原是一剧非常庄严肃穆的仪式，人们依照宗教规定聚集在奥林匹亚宙斯神庙前，从祭坛点燃神圣火炬，然后奔赴希腊各个城邦，向上天祭拜，以表敬恭。何以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华大地，肃穆且极具平民性的一件事变成了一场闹哄哄的明星大秀。甚之，当初 (两千五百多年前) 古希腊人举行奥林匹克运动会，除了意在使当年战事频频的希腊人能获得短暂的和平及养息 (其时希腊各交战城邦国立下协议，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及其前后数月，一律停止战事，各方派出运动员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在赛场上通过友好竞赛决一雌雄)，另外的一个目的就是给平民百姓们一个公平竞争的舞台，体现平等的意念。那时，参加奥运会的大多数是士兵，再就是各类的手工业者或农民；他们虽说也是自由人，却皆属于当时希腊社会中除了奴隶之外最底层的阶级，犹如今天“和谐”社会里的农民工和街头擦皮鞋的下岗工人。一旦有人得了奥运冠军，他就是英雄，全希腊都为他欢呼，出生卑微的英雄也得以长舒一口胜利者的豪气。就某种意义而言，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乃是一个平民百姓的大聚会，反映了人们对公正、平等、竞争的渴望与崇敬。不敢想像，那时的火炬手若都换成了王公贵族或富商豪门，这奥运会是否还开得下去。

行文至此，得知中国数十位最优秀的汉、藏登山运动员昨日终于胜利登上了八八四三米高的珠穆朗玛峰，将奥运圣火点燃于世界之巅。为此次征程，他们训练准备了近半年，其间的含辛茹苦，攀登时所克服的零下四十度的寒冷和动辄折命的种种艰险，又怎是我们常人能以理解? 他们才是奥运圣火的真正的火炬手。是吗? 晚上看香港电视新闻报道此事，大约也就是十秒左右的时间，蜻蜓点水，还不及“天王”的一个镜头。话又说回来，“存在即合理”，此事又有何怪？街上随便挑一位香港市民，问他一声，当他惦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冲着明星火炬手欢呼时，他的脑子里究竟在忽悠着什麽？可有“奥运”二字？

“演而优则仕，秀而优则红”。这就是当下的中国社会。借着电影电视这根金箍棒，踩着大众娱乐的风火轮，影视明星们仅用几十年的时间就摧枯拉朽般地横扫了一切“牛鬼蛇神”，成了今天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

此次的“奥运明星大秀”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去年此时香港著名记者江迅的一篇论述。摘引如下:

“(2007)3月31日夜晚，杨振宁、陶一之、丁俊晖、谭盾、张霞昌、苏震西、章子怡、刘醇逸、刘翔、李安、陈易希等十一位杰出华人，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接受‘2006年影响世界华人’的殊荣。这是香港凤凰卫视、明报、亚洲周刊、中国新闻社、百度等全球十大华文媒体共同举办的评选盛举。翌日，北京的一些传媒只是在娱乐版发了消息，以《新京报》为例，在娱乐新闻版刊登了题为《章子怡获杰出华人奖》的报导，全文700字，而对章子怡的描述，占了350字，全文所配的唯一照片也只是章子怡的。传媒除对章子怡、刘翔以外，几乎都兴趣不大，特别是对找到破解H5N1病毒方法的美国休斯敦莱斯大学女科学家陶一之、发明纸质电池的芬兰Enfucell公司首席技术官张霞昌、美国纽约市首位华裔暨亚裔市议员刘醇逸、以其名字命名小行星的香港科技大学学生陈易希不屑一顾。颁奖会场外，没有入场券的北大学生，守候在百年讲堂门外通道上，等候明星现身，不少大学生大声呼喊：章子怡，章子怡。……章子怡出场引起记者的骚动，六七十名记者簇拥着她，闪光灯不停作响，规定五分钟的采访时间还不够；不过，陶一之、张霞昌、刘醇逸、陈易希出现时，仅七八个记者在场，一两个问题一问，不到三分钟，记者圈就冷场了，场面相当尴尬。接待获奖者的酒店，惟独将章子怡的住房免费升格为总统套房，令主办机构颇为尴尬，担心对获奖者有不公平嫌疑。……科学家、发明家，不被传媒重视，这是社会的一种缺失。不能否认，他们多数是内敛的一群人，忙着创造发明，在电视上少露脸，也就难以被人们所熟知。……传媒不追科学明星，追的只是娱乐明星，这无疑推动了当下一股又一股追星潮。近日，‘兰州女歌迷杨丽娟疯狂追星导致老父跳海悲剧’事件，引起人们关注，……这是中国‘追星’史上最富悲剧色彩的事件。对此，北京的传媒报导说，这起事件与刘德华无关，与社会无关，与传媒无关。媒体是无力的，它们只能负责记录，更多的工作，理应由政府机构或公益团体去完成。当然，取缔明星、取缔粉丝，在今天的天空下是不可能的了，除非是拥有绝对权力的人才能做到。”

但是，若真是取缔了明星，取缔了粉丝 (假定老毛再现)，那我们这些没有上帝、不思终极意义的中国人又该去崇拜谁呢? 同是古老文明，希腊人祭奠的是阿波罗，是普罗米修斯，是波塞冬，是雅典娜；他们崇拜的是力量，智慧，知识，毅力，奉献，自然，艺术，等等。今天的中国人? 既然信奉的是极端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崇拜的就只能是作秀的明星和露臀的模特。法国人为了卢梭，为了雨果，为了萨特，可以万人空巷，泪洒长街。我们中国人又有何时为了一位作家洒下一滴眼泪? 香港可以在寸土如金的维多利亚港湾为戏子们建上“星光大道”，让他们永垂不朽，可却找不到一座哲学家或作家的雕塑。伦敦市长讥笑我们中国人“近代对世界文明没作什麽贡献”，听罢我这“愤中”义愤填膺。可是静下来想一下，一个人人向“钱“看、遍地杨丽娟的社会，除了钱和明星，它又能贡献什麽？

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片子，名字忘记了，讲的是一颗大如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彗星将于一月后与地球相撞，届时 ELE (Extermination Level Event) 已无法避免，整个人类和地球上所有其它的生灵都将遭到彻底的毁灭。绝望之中，人们开始考虑如何方能保留人类乃至万物生灵的一线火种。所幸的是美国当年为防苏联的核打击，于其西部原始高山处挖建了一个深达几十英里的地下洞穴，可承受数百颗核弹的打击，且配备一切供给，能供一百人自给自足五年之久。美政府于是从全世界五十亿的人之中挑选了一百人，男女搭配，皆为中青年，内有科学家，作家，医生，作曲家，画家，各行各业的工程师 (如航天，桥梁，汽车等)，歌剧歌唱家，历史学家，哲学家等，希望待数年后，当因彗星撞击而引发的尘云和严冬过后，当太阳再次照耀在破损的地球上时，这一百人能够活下来，从洞中爬出，繁衍现代人类的香火，从而跳过当初从海里的蝌蚪进化到今天人类所花费的近五亿年的时间。无庸置疑，这被选中的百人代表了人类现代文明的最高水平，他们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为何有别于大猩猩的原因。

我突发臆想。假若把那百人换掉，全换上时下走红的影视明星们，也塞上几个过气大腕，如 Michael Jackson 之类，再加上几位诸如“淫王”陈冠希之类的娱乐界的边角笑料。待他们从洞中爬出，又将是哪般的景致？互相比较谁的面孔更漂亮？互相较量谁更会跳Hip Pop？互相猜测谁的鼻子是假的？互相指责谁“潜规则”了谁？互相切磋谁的姿势陈冠希的照相机更喜欢？互相吹捧谁的“小龙女”更多？互相揭露高中考试不及格的次数？…… 那可将是一场天下无双的演出，一场没有观众的闹剧。如何谢幕我不知道，但我猜他们的后代可能至少要等上十亿年才能看上电视，或许更久，如果基因甚少变异的话。

而这，也许是他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