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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讲到陈红的身世,我不得不说一声,我只有在知道了陈红的出身后,才明白原来你们人类是分所谓“高贵卑贱”的。陈红的家族要比张斌的“高贵”许多,所以我用以叙述的笔墨自然也要浓厚几许。

也许是巧合吧,陈红讲的最多的家人,也是外公。

外公是黄埔军校的学员。从后来陈红他们一家的闲谈里,我了解到这个军校在中国的近代历史中占有了一个几乎无以替代的位置,大多数近代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如蒋介石、毛泽东、周恩来等,皆出自这个军校。陈红的外公在国共第二次内战时期,官阶蒋介石中央军的中将军衔,受命为国民党政府国防部副部长,负责整个华东地区的防御规划和指挥。四十几岁的他,英俊潇洒,一派儒将风范,深得报界和民众的喜爱,早有人预测,国防部长这个头衔迟早非他莫属。外公是政军界的红人,外婆则毫无丝毫逊色。原来陈红的外婆乃出自名门望族,往上可以追溯到曾经做过两江总督的一位直系先祖。到了外婆这一代,她的父母亲的家业可说是遍及大江南北。尤其在华东一带,整个上海的纺织业几乎大部分归属他们的麾下;外加长江上的航运,自武汉至上海吴淞口的江运生意一半以上皆为她的家族公司经营。不仅仅限于实业和赚钱,外婆的家族还热心国家的教育事业,清朝晚期时就在北平城里创建了一所大学,到了民国时期,更是慷慨捐赠,其时首都南京的中央大学的超过一半的捐款皆为她的父母亲所赠。大家闺秀的外婆,毕业于那时著名的金陵女子大学,天生丽质,举止典雅,举手投足无不予人如沐春风之感。英雄抱得美人归,外公外婆这一对才子佳人的婚姻,当年在民国首都南京可是一件大新闻,不知羡煞了多少男男女女。

外公外婆结婚后,住进了总统府隔壁的宁海路十号,幽静小巷里一栋豪华的三层楼别墅,那是外婆家里送给女儿女婿的结婚礼物。两年后,陈红的母亲诞生在这里。三十刚出头的外公此时已拥少校军衔,任职于国民政府国防部,仕途可谓无量。外婆则在家相夫教子,除了常常伴夫出席各类宴席应酬之外,也帮着父母打理他们那巨大的家业。这段时期的中国,在蒋委员长的麾旗下,政府军正在南方疯狂地围剿起义闹事的共产党游击队。双方你来我往厮杀得不可开交,国民政府无暇其它,以致盗匪猖狂,官匪一气,加之旱涝肆生,害的普罗大众民不聊生,凄惨不堪。不仅仅是内“乱”,更有外患。到了陈红母亲五岁的那年,觊觎中国多年的东瀛小国日本终于正式对中开战,国民政府被迫迁都山城重庆,外公外婆一家当然也得随行。等到八年后抗战胜利,外公携家随政府重返南京,又搬回宁海路十号时,他已经升为少将,官阶国防部长特别助理。两年后,外公又晋升为中将,俨然一颗政治和军事上的闪耀明星。

仕途灿烂,家有娇妻爱女,外加富甲半个中国的丈人家,外公这一家在南京城里的上流社会中被公认为幸福家庭的楷模。不过,外人有所不知,自从返回南京城后,外公外婆就添上了一门恼人的心病,不是外人,正是他们视如掌上明珠的独养女芷霜。

正在金陵女中读书的芷霜,此时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皓齿明眸,楚楚动人。奇怪的是,这样一位可说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千金小姐,却偏偏要反过来砸烂这把金钥匙。这又是叫我钦佩你们人类了。在结识张斌、陈红之前,我见识了无数种类的动物,像土拨鼠、狐狸、梅花鹿、浣熊、黑熊,甚至还有身躯庞大的麋鹿。它们的一生,除了寻找食物进食和寻诱异性交配之外,所有剩余的时间里不是睡觉就是呆呆地愣着,和我们草木差不了多少。而你们人类却具有一项万物不及的禀赋,这也是为何这天下所有的生灵 -- 包括那些凶猛残忍、一口就足能将你们脑袋咬下的狮子老虎 -- 都得向你们臣服的唯一原因:你们会思想。这“思想”两字丰富极了,我会慢慢地讲述我的感受的。芷霜曾经不止一次与陈红讲到她十六岁时所经历的一件事儿。她的母亲带着她乘着家里的轿车去南京下关码头迎接从上海压货回来的外公(也就是陈红的太外公)。嘈杂脏乱的码头上,挤满了刚从船上卸下来的国民党部队的伤兵,被搁在担架上,许多士兵的膀子和腿都没有了,绷带被染的鲜血糊糊;再有的就是那些衣裳褴褛满面病容的讨饭花子。忽然,她听见闷闷的一声“砰”,接着是人们的尖叫声“压死人喽”。原来一个巨大的装着正要送往前线的军事给养的大铁箱子突然从高高的吊架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一个叫花子身上,一个大活人瞬时间被砸成了一块血糊糊的饼子。伤兵们都漠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而乞丐们大都涌到集装箱旁,慌慌张张,想挪动它。就在这时,一阵“闪开,闪开”的吆喝声中,开过来一辆考究的雪弗莱轿车,车上下来一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国民党高官的阔太太,目不斜视,却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条雪白色的哈巴狗,在众人的簇拥下由一条专用的过板上了船。“知道当时我想到什么吗?”陈红妈问陈红。她告诉女儿,她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她现在坐的也是一辆雪佛莱轿车,她妈妈也有一条漂亮的哈巴狗。她又想到,这个砸死乞丐的集装箱也许就是外公的,包括眼前那条巨大的军火运输船。她感到一阵恶心,觉得这样太不公正。都是人,为何如此的天壤之别!

是的,我后来明白,平等和公正,这乃是人类思想中的精髓。而陈红的妈妈至所以要反叛自己的家庭,就是因为小小的她那时已经开始思想了。

这个时候的国民党政权,在和共产党的第二次内战中已成劣势,前方的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失去了半边江山。而在后方,因为长年的战争,民生不得养息,加之各级贪官污吏虐肆,大小官僚资本家巧取豪夺,通货膨胀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以致南京市民得用篮子盛着当时的纸币金圆券去买米。陈红妈加入了金陵女子中学的“反内战、争平等”的运动,女孩子们举着标语,和各路市民们一起跑到总统府门前示威,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关心民生疾苦。委员长蒋介石可不吃这一套,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共党在后面唆使和指挥,遂派出了荷枪实弹、舞着警棍的军警。枪声响了,鲜血洒了,芷霜亲眼目睹一位年轻的大学生中枪倒地。她愤怒地说不出话来。晚上,她将一腔怒号排山倒海般地泻向了父亲:你们这个腐朽的政权,竟然用子弹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市民,你们是彻底地完了。

到了一九四九年年初,共产党大军兵临城下,风雨飘摇的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终于行将寿终正寝,开始了迁徙一隅台湾小岛的大逃亡。那段时候的下关码头,彻夜通亮,一边是不断从船上卸下的来自前线的伤兵残号,而另一边则是潮涌般上船的大小官员和他们的眷属,大包小包的驮着,里面满满地盛着金银首饰和钻戒细软,还有躺在太太们怀里的哈巴狗。陈红的外公属于第一优先,原应该早早地就携家上船。可奇怪的是,尽管太太在焦虑地催促,外公却举棋不定,迟迟没有动作。眼看形势严峻,长江对岸共党的炮声都能听见了,外公无法,终于端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就在离宁海路十号举步之遥、隔壁巷子里的一座装饰典雅、四周高墙环卫的白墙别墅里,住着一位年方二十二岁的美貌女子和她刚满周岁的儿子。三年前,当这位女士还是中央大学新闻系的一位新生时,在一次交际舞会上她和一位潇洒迷人的中年高级将领相遇。一年后,她被选作了当年的校花,石榴裙前不知留下了多少年轻男人跪拜的印痕。谁知半年后,她却彻底地在校园里消失了,悄悄地搬进了这座白墙公寓。那位高级将领一般中午过来;来时,司机总是将车子开到院子里的拐角处,待大门关闭后,将军才下车。半年不到,他们的儿子降临了。又过了一年,临到抉择究竟带谁去台湾之际,将军却是进退两难,苦苦不得解脱了:究竟是带四十二岁的结发夫人和女儿呢,还是如花似玉的校花和仍在哺乳的儿子?

外婆泪洒衣襟,哭了一夜,没想到自己的男人也像其他男人一样在外面有了小情人,还养了起来。芷霜没掉泪,却骂了三天三夜。轩然大波之后,矛盾总得解决。羞辱之下,忿恨之中,外婆却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一岁的婴儿毕竟是自己男人的骨肉,芷霜的弟弟,他将来也离不开母亲。而芷霜呢,这个时候对父亲只剩下一个字,恨。这个人,还有他代表的那个党和政权,已经腐朽到根子上了,难怪要被共产党扫地出门。她死也不走,甚至威胁要离家出走,要留下来迎接新中国。掌上明珠这样,外婆急了,丢下了自己刚刚遭到的天大的耻辱和对外公的怨恨,两人一起商量,如何才能把女儿弄走。最后的对策是,外婆暂时留在南京看护女儿,外公则陪送丈人一家先去台湾,再回来接她们母女俩。外婆大义,允许校花和她的儿子先行,但约法三章:一旦船达台湾,儿子交给外公,校花立即赴台南,远离台北,从此永远消失。年初时,南京城防司令曾经拍着胸脯保证,借着长江天险,城防工事固若金汤,十个月内共党休想过得江来。外公计划到达台湾后,立即乘军舰返回,四月底抵宁,接太太和女儿。

谁都没有料到,外公这一走竟是永别。仅仅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当外公乘坐的由台湾返宁的军舰刚刚开进上海吴淞码头时,共产党的解放军已是“百万雄狮过大江”,一夜之间就摧枯拉朽般的攻破了“固若金汤”的南京城防,在总统府上升起了鲜红的五星红旗。一个新的朝代开始了,就像在这块广袤古老的土地上过去五千年里发生的无数次的朝代更替一样。这种更替总是极端残酷的,无一例外的伴随以成千上万人的杀戮和民生的凋零。不过,和以往的新皇帝推翻旧皇帝的改朝换代不同,这次的换代被称为革命,造反的共产党抛头颅、洒热血,不是为了做皇帝,而正是冲着“公正平等”这四个字去革旧朝的命的。想想看,再也没有了暴戾无度、杀人无数的皇帝,再也没有了贪官污吏,而是人民当家作主,没有了富人和穷人,人人平等,事事公正,这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这正是十七岁的芷霜当时的想法。

而五十多年后,我却看见苍老的芷霜伫立在她女儿家的起居室中央,泪如泉涌,颤抖的手指直戳墙龛上她的父亲的骨灰盒,悲怆地怒斥:“你当年为何不把我妈带走!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我会回过头来再讲述陈红的外婆和母亲的遭遇的。现在,应该留些笔墨给陈红了。

陈红小张斌两岁,出生于一九六二年。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的青少年成长经历风平浪静,即无大舛,也无大喜。虽然她的外婆因为外公的原因,在文化大革命其间受尽了非人的耻辱和迫害(待我以后详细叙述),芷霜夫妇二人却是竭尽全力庇护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因而没受太多波折。从小学起,陈红就是名好学生,班上的学生干部,老师眼里的好女孩。我听到张斌常常半调侃半认真的说,陈红学习好,那还不是因为她生长在大城市,又出自书香门第 -- 她的父母亲都是南京大学的老师,小地方的孩子可没有她那样的条件。陈红却不同意,说她的大院里许多老师的小孩都没有考上大学,包括她的哥哥。她就是喜欢读书,理的,文的,中学时读琼瑶和三毛的小说,甚至夜不能寐。按部就班,她度过了小学、初中、和高中,考上了本校南京大学,又听从了父母的意见,选择了当年刚刚兴起的图书馆专业。大学毕业,继而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等到一九八六年她中断了研究生的学业,前往美国密执安大学和在那儿读博士的新郎张斌团聚,陈红的一生可以说都泡在了学校里。以至于到了美国后,她并没有像其他陪读的中国留学生的太太们那样急着读个学位,而是想要接触接触生活,加上张斌在学校里的资助有限,她就在校园里的一个叫做“城中香”的中餐馆里端起了盘子。两年后,陈红又重返校园,进入了密执安大学的一个分校读计算机硕士生。就在我和他们初识的一九九零年的这个仲夏,陈红她可以说是三喜临门:一是源源的诞生,二是张斌从一家小公司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福特汽车公司,三是她终于拿到了硕士文凭,可以找工作了。

依我最初的想法,一路下来顺顺当当长大的大城市女孩陈红,虽不富裕,但也不缺衣少食,又是天之骄子的重点大学的学生(我后来听他们议论,在张斌、陈红那个年代考大学可不易,录取率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如今更是喜事接踵,她这过去二十八年的生活,理应很舒心惬意,没有什么烦恼吧?

直到有一天,那是在源源两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目睹陈红与张斌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也第一次看到陈红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才知道原来在陈红心底的最深处,一直都埋藏着一道深深的阴影。也是通过他们的这次争吵,我得以了解这一对夫妻究竟当初是如何相识恋爱的。

争吵皆因一位年轻女人引起。

 

[接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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