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让我先介绍张斌吧。这倒不是我男尊女卑(这词也是从你们那儿听来的),而是因为对于出身这事,张斌总显得特别的敏感在意。说白了吧,相对于陈红的家庭,张斌总有那么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如果说这些年来我自你们人类收益甚多的话,那么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人的自尊。尤其对于男人,他们的一生,好像就是冲了这两个字而活着。
张斌来自中国江淮平原的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县城。对于他的故乡,最初的时候张斌谈的并不多,只听他说起它虽然地处苏北,却是河道纵横,不逊江南水乡,即便在文革的时候,街市上也总能看到小贩们卖的活鱼鲜虾,还有那活蹦乱跳的田蛙。有关他的家庭,首先应提及他的外公,因为张斌总是将他挂在嘴边。他母亲的那支祖籍从事米行生意,最兴盛的时候方圆几百里的大米买卖几乎都由他的外公垄断了。用你们人类的词语,他家是当地最大的资本家。张斌小时候常常听到他外公回忆,说国民党政府逃离到台湾的那年,他家已经有四辆雪佛莱小轿车。后来这四辆减到了两辆,因为外公响应新中国政府的号召,为了支援抗美援朝,将一半的家产捐给了国家。即使只剩下一半的米行,外公家仍旧桂冠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如今在资本家前面又加了“红色”两字,报纸上常常出现外公的名字,外公可是春风得意了一阵,照搬他的原话,人活得就得像这个样子,举足轻重,受人尊敬。谁料到,仅仅几年后,暴风骤起,一场席卷全国的“反右”运动,不仅扫荡了京城里的那些众多大鳄,也殃及了外省小镇里的芸芸土鳖。一夜之间,只有高小毕业的外公也被定成了右派,失去了一切,仅仅剩下了一家粮站的二楼 -- 那原是外公的一家米行的库房,现在改了供外公外婆和他们四个女儿栖身。而就在这二楼的一间窄小的隔屋里,一九六零年呱呱落地了一个瘦小的婴儿,他就是张斌。
外公让他引以为荣,可张斌讲的最多的,还是他的母亲。每当他说到母亲的时候,我往往看不到他,因为此时他整个的脸常常都埋在陈红那一对裸露的乳房中间。不过,单凭声音,我都能感觉到他对母亲的那份感情。因为外公头上的那顶右派的高帽子,母亲没能进大学。不过,依了张斌,他的母亲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不仅仅聪明,她也是最贤惠的女人。外公被打成右派的那年,母亲才刚刚高中毕业。上大学的梦想一夜间被碾得粉碎,她将全部的身心投到了照顾父母亲以及那三个未成年的妹妹身上。政府还算照顾年轻的一代,让她做了楼下粮站的一名勤杂工,可这勤杂工的工资又何以养活那么一大家子。家里亟需一个男人,一个能撑起大梁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张斌的父亲。
这个男人张斌却极少提及。仅只在张斌的只言片语里,我拼凑起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原来自乡下,祖祖辈辈呆在邻近的一个村子里种田度日。只因为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全国飙起了“大跃进”旋风,县城里的几个民营工厂也要大炼钢铁,亟需劳力,上面就从附近的乡下选了十几个青壮汉子,到厂里做了工人,其中之一就有张斌的爸爸,进了一家做渔具的小工厂,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工人阶级。按张斌的说法,这叫“农转非”,本是件难如上天的事儿,乡下的人争破了头都想进城吃皇粮。要不是因为那家小厂的党支部书记是张斌的远房堂伯,张斌的爷爷又借钱买了两条大前门香烟托人送上门去,那如今张斌的爸爸,说不定还在农村老家的地里抡锄头呢。而一旦进了城,他就真有点像咸鱼翻身,变得神气起来。我无法想像,那个时候的中国,怎么人人都拿一样的钱,用张斌的话,除了京城里做大官的,全国六亿个穷光蛋。当官的既然攀不着,市井姑娘们谁不想找“领导阶级”的工人做爱人?就这样,张斌未来的爸爸入赘上了那个粮站的二楼。
直到许多年后,我才弄明白张斌为何不愿谈他的父亲。在他的第四个本命年生日的那天,张斌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陈红喃喃不休,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嫌父亲凡夫俗子一个,他自己还不是同样庸庸碌碌,功不成名不就,白活了四十八年。那段时间,因为一个女人,还因为一个男人,张斌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的那颗原本超常膨胀的自尊心,宛若三月里突遭了霜打的蒲公英,一夜间蔫不唧儿,全耷拉了下来。我把他的这种心境的两极变化叫做“荡钟摆”,恰如他家里墙上挂着的壁钟里的那个钟摆,左右来回震荡。大多的时候,他以一个斗志高昂、自信心十足的男人的形象呈现在我的面前,在我看来,这也是他神情最英俊的时候。可时而他又整个儿变了样,沉默寡言,焦虑不安,看上去非常的痛苦。这二十年下来,我终于悟出了个道理:他的这种焦虑和痛苦,全都源自于他人。我指的是他“人”,不是啃他后院草皮的土坡鼠,不是在他的露台下做窝的狸猫,而是人,张斌的同类。
除了母亲的辛劳和慈爱,张斌甚少回忆他的孩提时代,唯有两件事,他倒是屡次与陈红聊起。他小学的时候,每年班上都要甄选德智体“三好生”,一二三名,而每次他都只能坐在台下,羡慕地瞧着获选的同学从老师手里接过颁奖。他虽然门门功课五分,却由于性格内向,不善于组织和从事集体活动,所以予以大家的印象是“群众关系”一般,自然离“德”就差上几步。到了四年级,他发誓学期末一定要站到台上去。每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他就跑到教室里扫地擦桌揩黑板,放学后也不回家,无论什么班级活动都抢在头里,还认真地听从老师的话,积极地和同学们促膝交心。到了选举的时候,他得的票数果然进了前三名。可谁知第二天,老师宣布名单,光荣榜上却不见张斌的名字。原来有位邻居(也是家长)闹到学校,说张斌出身地富反坏右,资本家的狗崽子怎么能做“三好生”,就这么硬生生地把他给拱了下来。那次啊,他对陈红说,他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十岁。除了伤心,就是他妈的恨,恨那位烂舌根的邻居。他不明白,怎么一个大人也会如此心地恶劣,跟一个十岁的孩子过不去。这个恨肯定伴随了他很久。他十八岁的时候,特意跑到那位邻居住的筒子楼里,告诉他,当年被他诬告的“狗崽子”,明天就要赴著名的南京大学报到了。我就是要看看那家伙脸上的那副尴尬的表情,张斌说。
对了,这去大城市南京上大学就是张斌常常挂在嘴边的另一件事了。陈红后来经常絮叨他,你张斌现在怪罪来抱怨去,嫌世道对你不公,你怎么就没有想想当年高考的事,命运可又多么垂青你?原来他高中毕业的那年,恰逢福星高照,因为文革而关了整整十年的大学之门又重新打开,政府恢复了高考,让他得以逃脱去苏北农村插队做知青的舛途。他是一鸣惊人,小镇里放大卫星,竟然考了全县第一名,被南京大学里当时最热门的物理系录取。俨如状元中举,他立即像电影明星一样在县里红了起来,走在路上,常遇人注目而视,大人笑脸相迎这位“天之骄子”,誉言美语不断飘进他的耳朵,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外公的那句话,人活得就得像这个样子,举足轻重,受人尊敬。我听到他不止一次对陈红说,他少年时在学校里对两种人总感到十分的不适。一是那些漂亮帅气的男生,他们让他自惭形秽,常常令他的心灵凄凄不堪。而另一类则是那些横行于校内、打架斗殴的所谓的“狠人”纰漏;他尽管自心底里鄙视这些人,却羡慕他们的那种呼风唤雨的感觉。令他深深苦恼的是,他虽然痛苦,却无法逃脱。他那平庸的相貌是爹妈给的,他难道还能再钻回妈妈的肚子里?而对于那些打架不要命的“狠人”,他又无法强迫自己变得像他们那般的野莽,一样的动刀子不要命 -- 他甚至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位相当怕死的男人。但自打高考成绩揭榜后,他仿佛一夜间经历了某种突发的蜕变,往日的那种自卑和焦虑不翼而飞,代之以舒坦的释然,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的自豪感。那段时候,当他在学校里再遇到那位被公认的头号美男子同学时,他并没有感到往日的那种难受和沮丧,他甚至认为这位外号“王心刚”的男生也就不过如此,高考初考就名落孙山,绣花枕头,没啥值得傲慢的。至于那几位“狠”人混混,在他的眼里他们忽然间都矮了半截,竟变得有点可怜兮兮的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连走路的姿态也变了,脚下生风,昂首挺胸。
一九七八年的初春,不满十八岁的张斌,自卑又自傲,带着小镇少年的青涩和拘谨,血液里却又流淌着天生的桀骜好斗之气,对生斯养斯的小镇道了声再见,满怀着向往和希望,他来到了五百里之外的六朝古都南京。
在那儿,张斌遇到了我们故事的另一位主角,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