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哉,苏超 (散文)
洪佳与
苏超场景
奔牛节上
十五岁那年,我在同学家偶然翻到海明威的短篇集,一篇描写西班牙奔牛节的文章瞬间攫住了我的目光。西班牙潘普洛纳小城,一条不足九百米的青石窄街。每年的奔牛节,上千男子摩肩接踵,屏息以待。蓦地,牛棚闸门洞开 — 近十头蛰伏两年的五百公斤蛮牛,赤目如炬,蹄声如雷,沿着青石街直奔另一头的斗牛场。蛮牛时速达二十多公里,追赶着疯狂逃命的“逗牛者”们。一路上人仰牛翻,险象丛生,四周则是万众欢呼,人声鼎沸,最后以蛮牛冲进斗牛场而大功告成,身后则留下一众伤者(甚至时有丧命)。海明威以他那特有的简洁、举重若轻之笔触将西班牙这一古老民间节日的盛景展现在读者面前。当时我看得是如痴如醉,至高潮处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也加入进“逗牛者”中。
面对被牛顶伤甚至丧命,西班牙男人却是乐此不疲,经久不衰。因为这是一项“勇敢者的游戏”,是男人们证实自己男子汉气概的最佳舞台。在追求生命和荣誉之间,男人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而最终的胜利者则如英雄一般赢得了敬仰和崇拜。
不过,年少的我当时并没有如此深刻的思考,而是想到了另外的一个主题 – 我们汉人的民间节日,尤其是城市居民在精神文化方面的节日。那是1975年,国家正处在一场史无前例悲剧性政治大实验的最阴暗时刻。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不提,十亿人民的精神文化好像就只有八个样板戏,即便有像“五一”、“七一”、“十一”这样的公共节日,也充满了铺天盖地的政治性,叫人透不过气来。看看四周的大人们,贫瘠的物质生活之外,我总觉得他们活得过于压抑,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抑或某种节日,借其他们能够忘掉生活里所有的烦恼,真心地欢呼,尽兴地嘶笑,美美地轻松一番。当时我就想,如果在中国城市里也搞这个奔牛节,那肯定会火爆的,一定会有成千上万的中国男人站出来,自告奋勇地,不,应该是兴高采烈地,“与牛共舞”。
只是,“与牛共舞”实在太过危险,即便男人们跃跃欲试,女人们(他们的母亲或老婆)通常也会反对的。我们需要的,应该是一种周期性的社会性盛事,没有政治,充满了浓烈的激情甚至狂热,但却是健康向上的,所有的人都忘情地投入,忘掉这个异化的世界,返璞归真,肆意地狂欢一场。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终于迎来了苏超(江苏省城际业余足球超级联赛)。
谁能想到,一场业余足球联赛竟点燃了十四亿人的狂欢:球票五秒售罄,社交媒体沸腾,央视转播的镜头里,六万人山呼海啸的声浪与低空掠过的助兴飞机轰鸣交织……
这哪里是足球?分明是滚烫的时代心跳,一个十四亿人的嘉年华!
没有被蛮牛顶伤、甚至死亡的危险,却充满着过山车似的刺激以及“与牛共舞”般的亢奋。参赛十三个队,上场仅仅一百四十三个队员,可是分分秒秒与他们共情的却是江苏那十三个城市几千万的父老乡亲,外加华夏大地上十四亿侃梗吃瓜的所有的百姓。
借用一位苏超扬州女观众的感受:“身处球迷之中,我关心着草地上奋斗的球员,我的心和他们每一次的抬脚悬在一起,我感觉到某种升华,与周围的人群合成了一体,一起欢呼,共同呐喊,声嘶力竭……仿佛共振一样。”
是的,共振,与同类精神上的共振,这乃是发自人类天性的原始需求;而苏超犹如从天而降,为它献上了一座完美的嘉年华平台。
而这又是多么绚丽的一座平台,具备了所有的色彩元素。首先是足球这一竞赛元素,刺激且大场面,换做球馆里玩的乒乓球甚至篮球之类,绝对无法激荡起如此巨大的群众性热情。当然,联赛哪省都可以举行,可苏超的参赛城市偏偏是江苏那十三位大名鼎鼎的“太保”。且不提它们整体超强的经济实力,真正令全国其他城市眼红的则是“太保”们各自悠久的历史渊源以及独特的文化底蕴。在这里,华夏大地的三大语系(中原官话,江淮官话,吴语)汇集相撞,激起了千堆雪:江南缠绵的咿呀评弹对歌苏北豪放的劳动号子,糯软的吴侬软语怼上铿锵的徐州官话;江南笑江北“侉”,江北讽江南“嗲”,而长江畔的省会南京,干脆被两地合力调侃成“大萝卜” — 殊不知这萝卜心里,还藏着六朝烟水气;再往前上溯两千年,更有刘邦(徐州)跟项羽(宿迁)的旧恨新仇;……。既然“太保”们谁都不服谁,那就“是骡子是马溜出来看”,咱们就真爷们干一架,球场上见。而对这样的一架,家乡的父老乡亲能不关心?能不投入?能不热血沸腾?
不过,看官,请不要误会。当我观看南京对苏州的那场球时,作为南京人的我恨不得赢他个10比0,谁叫你苏州人总是与我们怼,明里暗里觊觎我们的省会。可心底里,我却不忍心叫他们太伤心,因为坐在我旁边的老婆就是一位姑苏人,而我又是多么爱听那婉约动人的丝竹。“仓禀实则知礼节”,当普罗大众的生活迈过了小康而迈向富裕之后,当老百姓亲身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的祥和与安定,当社会最底层人群的生活获得了最基本的保障,当社会不再剧烈震荡、公民不再撕裂时,我们自然就变得自信,也学会了包容、大度、和开放。“十三太保”形似散装,实则暗凝,个个自信心满满,却也真心地欣赏崇拜其他“太保“们的历史和文化,共情彼此超强的经济发展。就像十三个亲兄弟,对外都以兄弟为荣,关起门来却又个个彼此不服,那就打他一架。
“打架”间,父老乡亲们狂欢一场,享受了共振,何乐而不为?
关键的是,这是一场普罗大众的狂欢,狂欢的焦点也是普罗大众。按苏超严格规定,上场的十一名队员中最多允许三位职业球员 — 厨子、快递员、中学老师、程序员、烧烤小摊主、甚至十七岁的中学生,这些就是苏超赛场上的球员。当我们目睹他们在球场上奋力拼杀、甚至用脸来阻挡飞射的足球,当我们得知有的队员为维持生计甚至平时要打两份工,当我们瞧着他们在赛后蜂拥到跑道边向父老乡亲鞠躬致谢时,在我们心房的深处,是不是有种奇妙的颤动?而这种颤动,绝对迥异于球迷与哪怕是马拉多拉相遇时的那种兴奋抑或激动。它只能是为自己产生,而苏超的业余球员们就是我们自己。
我唯期望,狂欢之余,我们大家都珍惜这个平民百姓的嘉年华,保持它的草根性,维护它的纯洁性。再过五十年,当我们的子孙站在更辽阔的舞台上,或许仍会回望这场草根的狂欢 — 那时,他们定会懂得,一个伟大时代的序幕,往往始于普通人最纯粹的呐喊。
伟哉,苏超!
(2025.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