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剪影
洪佳与
眼前搁着一张照片,是近日父亲和其外曾孙女(我妹妹的孙女儿)在一起的一个镜头。视角发自俩人背后,就见他俩头挨着头,全神贯注,九十一岁的父亲正在向不到两岁的外曾孙女解释着什么,也许是在帮她剥着橘子皮。老者雪花般的白发,孩提两条黑乌乌的小羊角,加之窗外隐见的南京深冬季节泛黄的树叶,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反差强烈的剪影。
我想起了民国作家朱自清的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讲到其父亲在南京下关火车站送他,为了替他买几个橘子,艰难地翻越月台的栅栏,且分离时一步一回头,作者目睹其背影消失时心头涌起的深深的伤感。文章朴实无华,毫无华丽的辞藻,读来却是如此感人,因为那是出自一位儿子对自己的父亲发自肺腑的感受。而现在,当我目睹着自己垂暮之年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在一年前,在那场旷世大疫总爆发期的腥风血雨之中,家人中最先倒下的就是九十岁的父亲。这些年来二老都是独住,日常有事则由住在同一城市的妹妹和妹夫照看。老爸染疫的当天,妹妹就赶到二老那里。既然医院去不了(120根本打不通,出租车也叫不到,叫到了也不知医院会不会接收),就给他服了退烧和消炎药,期望他能挺过去。谁知到了次日,老人高烧40度,口吐黑痰,意识模糊,小便失禁,一头栽在地上。他一米八二的身子,把个八十九岁的老母和已经六旬的妹妹忙得焦头烂额,最后也不知怎的,终于把他挪到了床上。他一年半前刚刚做了肺癌手术,很显然的,必须立即送医院。可是外面正刮着刺骨的朔风,风声里则弥漫着各式的流言,比如急症室前人满为患,寸步难行,有老人等了数小时,严寒中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时妹妹自己的一家也全躺下了(包括她在襁褓中的孙女儿),而她本人和老母亲也在当日被老父传染了。远在广州的我接到妹妹的电话后,立即准备次日返宁,可是我的那颗心却是冰凉冰凉的
- 我又能怎样呢?老父现在亟需的是进ICU,而不是见我这位于事无补的儿子。
翌日(12月20号)一早再跟家里联系,老天显灵,老父竟然住进了南京的中大医院(东南大学附属医院)!原来妹夫有一忘年好友,是东大校办的人员,其人神通广大,托他的关系终于在中大医院替老父搞到了一个床位。一直都在埋怨中国是一个“关系”的社会,可是这次我们却变成了“关系”的收益者。再细想一下,大疫三年,本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应急准备。可如今一位九十岁的老者,命在旦夕,竟然要靠“关系”进得医院,这个问号应该送给谁,我又如何能“庆幸”得起来?
父亲在医院里一共住了十天,期间两次病危,我们把他的寿衣都准备好了。幸亏这位老人有着一颗超级强壮的心脏(医生语),凭着它顽强的跳动,加之妹妹的精心护理(她本人也正阳着),硬是把他从鬼门关口给拉了回来。
他是在元旦的除夕回家的。当我搀扶着他下得妹夫的车子,见他脸面蜡黄,双腿则在微微地打颤。不仅仅是身体,他的心智也明显地受到了损伤。最初的几天,他总是问我,新冠是什么啊,我这是得了新冠吗?问其发烧昏倒、直至医院抢救的情景,他是毫无记忆。不过,糊涂归糊涂,有一件事他却是清晰无比,那就是每天早上起来后,他一定叫我帮他测体温。而只要体温略高,他就焦虑,虽然他尽力想在家人面前故作镇静。我明白,在他心底深处,依然燃烧着强烈的生命火花。
我望着病榻上的父亲,脑海里闪现出另一幅剪影来。那是一年半前的夏日(2021年),一向无病无灾的老父被诊断出了肺癌。他虽然已经88周岁了,中大医院的医生仍然愿意替他做手术,而我们全家也一致同意。老父去医院的那天,原本在成都招生的妹妹正在赶回家的路上,妹夫则要留在医院处理繁琐的术前手续。而我呢,因为刚刚在酒店隔离了14天,还要在父母家里再隔离两星期,是“红码”之人,不能出家门半步。最后,是二老自己打的去的医院。我隔着窗户,目睹着这对年近九旬老人的背影,互相搀扶着,蹒跚地走向小区的大门。我回忆起他俩曾经因为年迈而遭到的士司机拒载时的尴尬和无奈,更想象着这次当他们到得医院门口,如何颤颤巍巍地在手机里找出绿码,又如何过得医院里那些层层防疫措施。刹那间,我泪水夺目而出:眼前的难道就将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背影?
不,凭着他的那颗强壮的心脏,父亲硬是从手术台上挺了过来,又回到了他渴望的家中。
而家,早已成了他生命的唯一支撑。新冠初愈,考虑到我跟妹妹都已年过六旬,而我仍然在全职工作,且远隔千里,兄妹俩就商定将二老送到南京城内一家较好的养老院。原期望他们生命的最后几年能够得到专业的照料,谁知此事从一开始就遭到了老父的激烈反对。养老院的第一天,当我把院里周到的服务内容(如护士定点喂药、提供全护理等)告诉二老,附上一句“这样我们就放心了”,就见父亲沉默许久,最后望着我说了一句:“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啊,”随即就紧闭上了双眼。因为新冠的原因,他的脸色依旧黯淡发黄,黯黄色中我仿佛窥视到深深的痛苦,不,那更是一种无言的无奈。
感谢妹妹和妹夫,虽然自己都已经做了祖辈,要照顾刚满一岁的孙女,却毅然把二老接到了他们的家中。我心头犹如一座喜马拉雅訇然落下:老爸老妈,放心吧,你们将会在儿女温馨的家中走完你们生命的最后一程。
可这最后的一程,看看他们的高龄,又将是何等的短促......
我想起了十七年前自己写的一篇散文《看着父母老去》,其中的一句感慨:“看着生我养我的父母渐渐老去,想到风烛之年的他们随时将离我而去,一个‘忧’字又岂能梗概我的心境?”
而时至今日,当作儿女的自己亦步入老年,一想到父母已年届九旬,这“随时”二字扑面而来,我一时竟又不知作何感慨。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九旬高龄,二老的身心将急速地衰颓,而且是断崖式的。可能就在明天,也许是后天,屈指可数,要么在ICU,要么在睡梦中,他们将终回大地,永远地离开我们。
而一旦父母走了,当我们再没有一声“爸妈”可叫了,那时我们也许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无依无靠”。我想起了《诗经》里的“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是啊,都说父母就是儿女的故乡,是儿女灵魂寄托的港湾。而一旦没了灵魂的港湾,儿女又何依何靠?
不,我绝不会“无依无靠”。
父子/母子一场,两万多个日日夜夜,这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大恩典。他们的养育之恩,他们的教诲呵护,还有他们予我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爱,这些都将是我余生的依靠。
唯祈祷上苍,让二老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几日,让我们做儿女的能再多几天陪陪他们。
(2023年12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