崀山的女儿 (散文)
洪佳与
崀山,地处湘西偏南,北望张家界,南瞰桂林市,堪称中国第一丹霞山岭。其自然景观独特,众多峻山妙岭,遍布花岩峭壁,森林覆盖率超过70%。一条扶夷江(又称夫夷水)蜿蜒贯穿南北,水流常年不断,清澈见底。沿岸植被茂盛,深藏珍稀名贵物种,譬如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华南虎、云豹、锦鸡、灵猫、大鲵等。如此美景,自古文人墨客多有感触诗赋,而著名诗人艾青更是发出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山水赛桂林”的咏叹。
山川壮丽,更何况它的主人?此地自古民风彪悍,男人好斗尚武,素有“十个湖北佬,不敌一个宝庆佬”之说(邵阳自古又称宝庆)。而崀山的女人,虽犹如夫夷水般的柔情细腻,却是内柔外刚,顶起半边天。而我就有幸结识这样一位崀山的女儿,她的名字叫陈玲玲。
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号,陈玲玲诞生于崀山脚下的新宁县人民医院。她是一位普通的崀山女孩,父亲是新宁县商业局的一位领导,母亲则是位护士长,恰巧就在新宁县人民医院工作。
就在一年前,一位男婴也诞生在新宁县人民医院,取名何炳晴。一如陈玲玲,男婴的家庭也极为普通,父亲在人民公社工作,曾任公社的书记和县农办主任,母亲则一直从事光荣的人民教师工作。
多年后,这一对来自崀山脚下的男孩女孩相遇,坠入爱河。终于,就在一九八七年国庆之日,他们喜结连理,扬起了生活的风帆。一年后,他们爱情的结晶呱呱落地,取名何曙林。
炳晴和玲玲后来都在崀山隶属的邵阳市政府里工作。我一个江苏人,又长期生活在海外,能与他们得以交集,纽带就是他们的儿子。那是2012年,曙林于华中科技大学毕业后,被我任教的香港科技大学机械系的硕士班录取了。承蒙炳晴盛情邀请,我和妻子那年夏天去了革命圣地韶山朝拜,随即去崀山及邵阳地区参观游玩了一周,得以第一眼见识了这块古老的荆楚大地,还有那美不胜收的崀山风貌。一路炳晴全程陪同,悉心安排,让我亲眼欣赏了这位山民出身,却在三十多岁就升任邵阳市某局副局长做事的缜密和周至。只是那次陈玲玲因为公务出差,我们没能见着。
一个月后,曙林入校开学,他的一大家子都到香港来庆贺
-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叔叔婶婶,也让我终于有幸与玲玲相见。都说儿子是母亲的影子,曙林优秀,他的母亲又岂能逊色?其年她正值四十八岁本命年,可看上去要年轻五六岁,一头厚实乌黑的秀发,皮肤白皙细润,一双绝对对称的大眼睛,中等偏上的身高,令我不由得想起了刚刚观游过的崀山
- 地杰人灵,大山美,从它出来的女人能不美吗?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看,丈夫是人中翘楚,妻子岂能落后?
我很快就开始羡慕起玲玲来。那时我每周三次网球,周二、四、六,固定时间傍晚五点到七点。而每次打球,总能看到曙林在旁边的草地上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全心投入,脸上一副开心的模样。期中考试他考得很好,我有次在楼道里碰到他,给他透风,同时不忘加一句“赶紧告诉你的女朋友哦”。兴奋之余,他露出一脸懵样“我没有女友啊”。那你每周三次固定时间call谁啊,还这么亲密,我也懵了。那是我妈妈,曙林随口而出。当时我就告诉他,母子如此亲密,别说是在西方,就是在今天的中国也很难再见了,你跟你妈是彼此的开心小棉袄,真好啊,我羡慕你们。
翌年11月7号,港科大举行年度毕业典礼,这次是炳晴夫妇偕玲玲的家人(她的母亲及哥哥和弟弟)来香港参加曙林的硕士毕业。当晚,他们一大家跟我这做老师的一起在我住的东港城小区的畔溪餐厅摆席庆贺。席间大家欢笑一堂,玲玲一家甚至互相嬉戏打趣,老母亲跟大儿子互相“揭短”,玲玲则时而帮老妈,时而又站在大哥一边,好欢快的一家子。当然了,整晚的中心还是曙林。大家宜言饮酒(记得喝了两瓶茅台),一起出谋划策,讨论着曙林未来的人生规划。炳晴到底是做官的,大道理一套一套,可都是围绕着儿子的事业。我看见一旁的玲玲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便一语点破天机,要曙林“赶紧开始找女朋友,要高素质的,你妈妈要等不及了。”对啦,玲玲双手一拍,说还是做老师的善解人意。
当然了,好男儿以事业为重,曙林丝毫没有让他的父母失望。他很快就被香港的一家做持续电源的国际公司招聘,任职工程师,兢兢业业,且一干就是数年。这期间,他每年春节后都要来学校见我,带给我新宁特有的猪血丸子(俗称“血把”)等家乡的土特产,包装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我问曙林,现在你工作了,还是每周至少三次给妈妈打电话?听到“Yes”的回答,我不由得称赞他:“你妈妈好幸福啊。”当然了,我知道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儿子这么贴心,还不是因为有一位贴心的妈妈?
2016年的春天,来自曙林家乡的晏小萍女士在香港大会堂举办个人演唱会,曙林特意买了第一排最好的座位,邀请他的母亲和她的一位闺蜜以及我一起欣赏。演唱会前,曙林请大家在附近的一家餐厅会餐。三年过去了,我觉得玲玲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瞧着她和她的闺蜜兴致勃勃地交谈,感觉她们似乎已经在规划未来退休后的生活了。早已听炳晴介绍过,玲玲自幼喜爱文艺,特别是唱歌,初中时还被选入了学校文艺班,崀山脚下纵情放歌。她告诉我,她一直在市合唱团唱歌,喜欢古筝伴奏,而最喜爱唱的就是《友谊地久天长》。等以后有时间了,要多多练习,还要出去比赛。我也喜欢唱歌,似乎跟她又近了一层。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欣赏着晏女士优美的歌声,高潮处,玲玲和她的闺蜜数次兴奋地与近在咫尺前的晏女士舞袖互动(她们是熟稔的朋友),令我不禁遐想起远古的崀山
- 部落远征,男人们凯旋而归,女人们一拥而上,摘去武士们额前的红头巾,燃起篝火,翩翩起舞,胜利的山歌开始在山谷中回荡。我忽生臆想,若是时光逆转,倒回去两千年,眼前这几位女士一定是篝火中最动人的崀山女孩吧?
晏女士次年年末又在香港大会堂举行了一次演唱会,照例的,爱唱歌的玲玲如期而至。这次陪她来的不是闺蜜,而是丈夫。不过我猜炳晴对唱歌不感兴趣,主要是来看儿子。当然,也许我自恋,其时我的儿子和女友正好来香港看望我们,炳晴从曙林那儿得知此事,意在他们夫妻偕子与我们一起团聚。就在新年元旦之夕,我们两家在科大的南北小厨共进晚餐,这也是玲玲第一次与我的夫人碰面。席间笑语不断,炳晴和我自是谈事业侃大道理,而女人的话题则大多围绕着儿女情长。玲玲给可与(我儿子的名字)的女友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可怡,当即赢得众口称好,可与可怡,多好听啊。当得知他俩很快就会结婚时,玲玲更是同时握着两人的手,迭声祝贺“太好了,汤教授就是有福气。”赞声中,她又睨视了一旁的儿子,添了句“有人该加油了。”炳晴立即接过话,说将来曙林结婚,婚礼在崀山脚下举行,你汤教授是曙林的恩师,又是我们的好朋友,和洪老师可一定要来哦。“一定一定,”我跟夫人应声回答。光你俩可不行哦,玲玲抓起我夫人的手,可与跟可怡也一定要来啊。
其实我们确有一个大计划,就是等到我们在美国的一对儿女都结婚后,我们出钱资助他们一起来崀山游玩,领略中国的大好河山,同时让我们和炳晴玲玲两大家及第二代来一次大团聚。待2019年女儿也结婚后,时间就定在了2020年的春季。岂料一场旷世新冠瘟疫,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不过,大疫不过三年,我们把时间又改定到2023年的夏日。
2020年对曙林个人的事业却是一个丰收年,他在第一家公司兢兢业业工作七年、打下了扎实的技术基础后,又被另一家从事特殊电池业务的国际公司聘用,承担起了管理的职责。我看着他一路走来,从最初的青葱、腼腆、甚至尚缺自信,成长为如今充满信心、办事沉稳的青年才俊,真心地替他高兴。当然,最自豪的当属他的父母亲。尤其是玲玲,她那年五十六岁,已处在退休的门坎,自己事业行将过去,还有什么能比的上爱子的事业和幸福?
可谁知世事难料,就在这年的九月,毫无先兆,玲玲被确诊乳腺癌晚期。最初从曙林那儿得此消息,我都懵了。同情心已无法描述我的心境;不过,悲催之余,我却对玲玲的痊愈充满了希望。乳腺癌如今痊愈率相当高,老天可以眷顾他人,为何就不能是崀山的儿女?
而谈到治病,此时正逢新冠疫情肆虐,大河上下风声鹤唳,中国特色的红黄绿码,各地政府的层层加码,核酸、核酸、再核酸,老百姓要进个医院,非得要脱层皮,还不谈带着位癌症晚期病人全国各地四处求医。而炳晴带着玲玲,硬是遍访了长沙、上海、深圳、广州等地著名的医院,寻找最好的医生。都说宝庆佬彪悍,可炳晴又让我们见到了他柔软的一面
- 剑胆琴心,对妻子的一片爱心,还有一位男人的责任心。
等到2022年的春天,曙林来清水湾看我,告诉我他母亲正在广州的一家医院进行靶向治疗,效果似乎很不错,还又给我看了过年时他和母亲的合影。照片里,玲玲挽着儿子的手腕,母子两人眺望着远方的崀山,而他们脸上露出的笑容,令我禁不住想起了毛主席诗词中的那句“山花烂漫”。此时我已做了决定,很快就要去刚刚创建的香港科技大学(广州)校区赴任。我立即向曙林发出邀请,等到秋季,如果他母亲的靶向治疗还没有完成的话,欢迎他父母亲来我在广州校园内的公寓里居住,方便治疗。
半年后,十月金秋,我在崭新的香港科技大学(广州)地处广州南沙的美丽校园里接待了炳晴夫妇和曙林。这次是炳晴带着玲玲来广州医院做靶向治疗复查,高铁到了广州南站后直接奔来校园。当我在校门口迎接他们时,见玲玲双颊红润,除了稍显消瘦,完全不像一位癌症病人。就在校门口万丛鲜花之前,我替他们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玲玲居中,老公和儿子两侧相拥,一位紧紧地握着老婆的手,另一位则是轻轻地挽着妈妈的小臂,三人都冲着镜头灿烂地笑着。
那天我带着他们在校园里逛了整整一个上午,还在校园餐厅吃了中饭。到我的宿舍休歇时,玲玲夸讲厨房宽敞,说她做得一手的好湘菜,一定要让我尝尝。我当即提议,大疫不过三,明年炳晴退休了,玲玲病也痊愈了,待春暖花开之际,你们到我这里住上个把星期,也让我享受一下玲玲的厨艺。好啊好啊,大家一致称好。
离别时,我问玲玲,在疗程中还能唱歌吗?唱啊,她回我,只要身体有气力就行。她还告诉我,她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去年刚发行的莫文蔚的曲子《这世界那么多人》。这首歌降八度很适合我,我也能唱,我说。那好啊,她立即提议,等他们明年来时,我们一起去唱K。
可是,这个世界那么多人,上天却偏偏没有留住她!
据曙林后来告诉我,一周后,她突然呕吐,进入了深度昏迷,就再也没有出广州医院的ICU。仅仅又过了一个月,2022年12月7日,玲玲去世于广州医院,永远地离开了她的爱人,她的爱子,还有这个世界。
而他们在港科广大门前拍的这张全家福,竟然就成了玲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留影。
炳晴把他的爱妻的骨灰从广州带回到新宁
- 崀山的女孩最后一定要长眠在崀山。她的墓地选定在新宁县金石镇县城旁古田公墓26一栋2号墓地,而毗邻的1号墓地就是炳晴自己预留的。2023年4月8日,上午十时十分,玲玲入土,共有70多人参加。该日早上5时起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可到了8时,却是万金散开,阳光普照,从西边崀山的山顶,众人仿佛听到传来一声慈祥的呼唤:
玲玲,我的女儿,我在等你,回家吧!
(2024年三月完稿于广州南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