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束洋紫荊(短篇小说)
洪佳与
一直到他下了小巴士,进了尖沙嘴的九龙公园,包建国还是不大明白自己刚才那一大通火究竟事出何因,弄得老婆眼泪汪汪的。大约午后两点的时辰,已经过了中午就餐的高峰,隔壁的弥敦大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头憧憧,可公园里却游客寥寥,让这个原本窄小的城中“绿洲”反倒显得寂静宽阔起来。包建国就着门口一张青石椅子坐下,两只大手重重地搁在大腿上,闭上眼睛,设法理理头绪,让自己安定下来。
半年前,应女儿的邀请,包建国夫妇从成都来到香港,住进了女儿在香港XX大学里的公寓。大学挺年轻,就像个成都街头突然致富的年轻暴发户,在美国和欧洲四处掷金招兵买马,高薪聘用崭露头角的师资,数年下来校园里突增一批三十出头、操普通话的年轻教员,皆为原籍大陆的留美博士。自然地,一如世界各地的大陆留学生,紧跟着登陆的就是他们在大陆的父母亲,一来帮着照看自己的孙子外孙,二来嘛也到这曾经的大英殖民地见识见识。包建国对自己的女儿究竟学的啥一窍不通,只知道她从美国最有名的一所叫做麻省理工学院的大学里拿了个什么商学博士,如今在这所大学商学院里做副教授,女婿嘛也在香港中环搞新股上市的交易。换句话说,他俩从事的是时下最时髦的行业 -- 金融业务,而且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女儿优秀,也孝顺,建议在成都铁道上做了快三十年检修工的爸爸和妈妈移民到香港来,享享清福。他老婆自是高兴,他却没有吱声。到这小岛上来干什么呢?享清福,度余生?谁养我?我真的老了吗?
两个礼拜前他刚刚过了六十二岁的生日。生日的那天,他跟学校大门口的一个守卫聊天,不经意地自嘲,说他老了,本命年都过了两年喽。那位看上去四十还不到的守卫略带差异地瞅他一眼,说没想到他已经“几”老了,一直都以为他也就是五十好几的年纪。包建国还没来得及高兴,谁知那守卫凑近脸来,又仔细瞧了瞧他,嘴里冒出句“细看看也像,到底是过了六十的人了。”他的心头顿时凉了半截,却又怪罪不得别人,只得嘿嘿两声,掉头离开。
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他在家里“表现”就不太好,饭桌上一直没精打采,任凭老婆和女儿女婿说话,自个儿却是缄默无声,气氛不免比往常添了不少尴尬。收拾罢碗筷,他推说脑子痛,早早就上了床。翌日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想向家人解释什么,又放不下架子,索性借口到海边去活动活动筋骨,一大早就溜了出去。
一个“老”字搅得他心烦,倒不是对老婆女儿有什么不满。从海边回来后,他对着镜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一米八二的身架子仍然立在那儿,好像并没有缩水,上面那副曾经叫当年北大荒知青哥儿们羡慕不已的又宽又平的肩膀依然显得格外的醒目,略显消瘦的下颚,配上挺拔的鼻梁,还有那双略略上翘、虽不算很大但却倔性十足的眼睛,他看到的仍旧是一个颇有威风的男人。只是待细看一番,脸上的皮肤明显的松弛黯淡,头发已经几乎全白,而且稀秃得差不多了,眼神也带有明显的倦意,在凸起的眼袋衬托下,沧桑之意油然而生。这不就是老态嘛,一种莫名的沮丧和忧悒袭上心头。镜子旁边的墙龛上正好挂着女儿和女婿的合照,上面的女婿看上去尽管是一副书生气的模样,可到底只有三十出头,眉宇间散发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令人喜欢的朝气。包建国想起了三十岁时的自己,嘴里不禁嘟噜一声,妈的,这日子过得也太快了。
直到过了七八天,包建国才设法从低迷的忧悒中走了出来。可没过几天,他又发了脾气了,这次倒好,不在家里发,干脆跑到外面去了。每个星期五的下午晚饭前,他们几个从大陆来的爷爷外公们都约好了,一起聚到学校西边的后山腰那里,一边看海,一边聊侃打发时间。那天除了包建国,来了刘教授,张工,还有李医生。这三位皆比他大上几岁,又都是知识分子,说的话儿自也比他多的多。聊完了各自在这香港这所著名的大学里做教授的晚辈,他们开始回忆起自己的旧日来。刘教授话最多,他大包建国四岁,可许是因为常年呆在室内的原因,抑或善于保养,细皮嫩肉的刘教授怎么看上去较包建国还要小上一两岁。他可是上海××大学的博导正教授,去年才退下来的。
“嘿,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运气,像你我的孩子,大学一毕业就去美国留学,博士一拿到就又来到这所世界顶级的大学做教授,哪像我们那会儿,”刘教授说。
“是啊,当年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才大学三年级,后面两年一堂专业课都没上,成天搞文攻武斗去了。”接话的是北京人张工,退休前是某国营大企业里的高级工程师,人们自就称他张工。
刘教授话更多了:“就浪费了两年?我可是整整的十年。六六年的时候我刚好清华大学毕业,整整寒窗五年啊,当年系里面都说好了,毕业后我留校读研究生,那年头可不同于如今,研究生一个年级才允许一两个。可谁知毛主席来了这么个玩意儿,真像他老人家讲的,搅得周天寒彻。知道我文革里干什么去了?当车工,画蓝图,在一个集体工厂里,还美其名理论结合实践,反正我是学力学的,直到文革结束才调到了学校。真是荒唐啊,浪费了我整整十年呀。”
包建国想插一句,又忍住了。
李医生开了口:“我可比你们两位早了一两年,文革前一年分到了广州一家医院。那十年呢,事业就不谈啦,可生活苦啊,我们广州市民们每人每月才半斤肉,一家子才半斤油,鸡蛋逢年过节才供给上一斤,还得一大早五点钟就爬起来排队。”
“都一样的啦;不过你们广州可是热得要命,又没有空调,”张工附合。
“空调?开玩笑吧。不过那时自来水不要钱,我们每天都要冲凉三五次。”
也就在这个时候,包建国失去了控制:
“冲凉三五次?你可真有福气,知道我那时的情况吗?我一年中有七个月根本就没澡洗。”
“嗯?”另外三位与其说是诧异,不如说是好奇。
包建国呼的从石凳子上站了起来,个头高过仨人半个头。“你们可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知道北大荒的冬天吗?天寒地冻,零下三十多度,我们知青都猫在屋里,披着棉大衣,哪来的澡堂子洗澡?别说洗澡,大便都难。那厕所是用破木条子搭起来的,四面透风,踏板下面一个洞,堆起来的粪坨就象是一座座黄金塔,我们得随时用木棍把它敲掉,否则人一蹲下去,它要戳到屁股。不论男女,大便时要速战速决,不然的话……”
“怎么样?”三人听得津津有味,催促他。
“得,你们哪里能理解。不然的话,那儿都冻成疙瘩,堵在那儿,不用揩了。”
最后这句引得三人想笑,尽管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说这话的人的怨气。包建国当了多年的知青,大伙儿已有耳闻,只是他本人很少提及。今天这一说,才知道原来他不仅仅“修”了十二年的地球,还是在那个听了都怵人的北大荒。
“北大荒究竟在东北哪里啊?”李医生认真地问。
“地方大着呢,黑龙江小兴安岭,我呆的,听说过吗?”
“听说你们冬天都不干活,躺在炕上聊天?”刘教授饶有兴趣地探问。
包建国看着眼前的这位大教授,怎么忽然觉得像是在瞅着一个三岁的孩子,非得解释清楚:“侃大山?做梦去吧。我们四点钟就得起床,走二十里地去挖水渠。那天冷的,擤个鼻涕立马成了冰棍子。那土冻的,一镐下去就只见一道浅浅的白印儿。知道我们怎么干吗?得用地块里捡来的玉米秸子烧,把地烤化了,一镐下去,地上马上现出一个坑洞,然后把镐头尖顺进洞里,用力这么一掀,愣大的一块儿冻土就被顶了起来。等到把表面一层冻硬的冻土弄走后,下面的土就好弄多了。我块儿大,当年可是我们连里的刨渠老大,每次都抛大伙儿一大截子,当然吃的也多,一次八九个窝窝头。”
“噢,真的?”刘教授搭腔,“这种充满理想的日子,热血沸腾的青春,回忆起来一定挺兴奋的吧?现在不是经常听到有人说青春无悔吗?”
包建国的声调高了起来:“理想,热血沸腾,你去沸腾沸腾,你去无悔一下?十二年啊。知道我们吃什么吗?早上咸菜加玉米窝窝头,中午和晚上炒土豆,炖萝卜,冻菜汤,没其他蔬菜,更别提什么荤腥了。你们抱怨每个月就半斤肉,半斤油,嫌鸡蛋少,我们那时能嫌什么?没东西嫌。”
人们此时早已听出了他的愤懑,张工打圆场:“嗨,你们北大荒知青可是出了不少名人啊,许多名作家和演员呢,像聂卫平和濮存昕。对了,还有李晓华,咱北京的,人家可是早就上了福布斯中国富豪榜的,十多年前就高踞榜首,听说他二十年前买了中国第一部法拉利轿车,车牌号京A00001,放在天安门广场展览,够风光的。”
包建国的呼吸急促起来,双眼因为愤怒而瞪得顶圆:“风光,风光,就知道风光。你们可晓得北大荒知青一共有多少人?当然不晓得,告诉你们,五十多万!这里面又出了几个李晓华?法拉利轿车,笑话,当年我回成都后,几年里都攒不下钱来买部三手自行车,你跟我提法拉利轿车。”
他眼睛盯着三人,等待他们的答话,同时准备着更加激烈的回应。他心里憋着气,并不特意针对他们,可又不知要发向何人。到最后,这气终于还是没能释放出来。那三位一时不再出声,很快就转了话题,谈起香港的天气来。
不过,包建国这次的“发火”第二天终究传了出去,也让人们打听到了他过去的一些事儿。他当年在北大荒知青点里可是大名鼎鼎,外号“大刨”,乃因他块大力大,刨沟时总是把别人甩下一大截子,连队干部们又总催促其他知青,你们看大包刨得多远啦,跟上。久而久之,“包”字变成了“刨”,知青们就呼他大刨了。他差点入了党,不过每次都差那么丁点儿,当了十年的“重点培养对象”。党没入成,对象倒是搞上了,一位同样来自成都的漂亮得惊人的川妹子,说看就看上了他那身豪爽的四川大男人气。这么多年下来,搞川妹子对象这件事儿一直让他津津乐道。返回成都城后,他拉着已经成了他老婆的川妹子去见亲朋好友,逢人就显摆,瞧,这就是我的漂亮老婆,当年追在她后面的哥儿们可不下一整连呵。
晚上睡觉的时候,川妹子老婆数落包建国,你近来咋啦,怨声载道的,刘教授他们哪儿得罪你啦,人家可是知识分子,你尽丢脸。
包建国大背对着川妹子,嘴里咕噜,我丢啥脸,和咱们北大荒的日子比,他们文革中过的可是神仙般的日子,现在好了,怎么像是这世界反倒欠了他们一屁股债似的,我看不惯。
“好啦好啦,”川妹子也挪转了背,“后天女儿他们的吴院长请我们吃中饭,你可别再挂着这副长脸,否则我跟你没完。睡觉。”
吴院长是女儿的偶像,饭桌上几乎没有一次不提起他。院长也是从大陆出来的,可说是包建国的同龄人,55年生的,北大77级,82年又考上了国家首批留美博士生,来香港之前已经是美国什么有名的商学院的副院长,还兼了中国大陆证券委员会的什么副主任,据说中国的期货市场就是他帮忙创建的。加盟本大学后,不到十年,硬是把这里的商学院弄到了世界的前五名和亚洲的绝对老大。女儿说这些时,如数家珍,看得出来她对院长佩服得是五体投地。这个时候,包建国往往是闷着头紧顾扒饭,不想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嘴上不吱声,心里则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他在单位上可是年年当劳模,退休的那年机务段特意为他开了表彰大会,将他的那件蓝色工作服正式退岗,存放在橱窗里展览。这可是少有的待遇,整个成都每年也就一两个。可是女儿女婿他们在乎吗?
请客的这天,也就是今天上午,他终于平生第一次穿上了西装,那是川妹子特意花了两千多块钱为他来香港而定做的。穿了一辈子的厚咔叽工作服,这毛料子作的西装令他浑身不自在。不过镜子里面一瞅,还真是生辉不少,有模有样。川妹子抹抹他的衣袖,不无自豪地说,我就知道你穿西装好看,当初还不就看上了你这块头。她自个儿则是穿了她那件珍爱的混纺细格子的裙子,夹了个发簪,两颊涂了胭脂,还画了眼睫毛。她和丈夫同岁,已经开始缩矮,好在原本一米六八的身材并无增胖多少,配上脚下的半高跟鞋,令包建国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的他俩。当年他们走在成都的大街上,瞟他俩的人可不少,川妹子心里有数,总是自豪的用手肘子紧紧挽着丈夫。问四岁的女儿,人家为何老盯着爸爸妈妈啊?回答的是稚声稚气:幼儿园的小朋友说了,他们的爸爸妈妈都说你们有样子,好看。
俩人领着五岁的外孙女,从校园西头的公寓小区走到东头的食肆苑,迎着近正午的大太阳,加上三十度的气温(这可是十月的香港),待二十分钟后来到吃饭的西餐厅时,包建国已是大汗津津,把个贴身的背心和外面的白衬衫湿了个浸透。院长夫妇和女儿女婿已经在等他俩。院长到底是院长,只几句玩笑话,就驱除了拘谨的气氛,大家入座,西汤立即上来。西餐都先喝汤吗?包建国下意识地问,脚腕子立即挨了川妹子一下。
院长神采奕奕,头发乌黑厚实,上着一件带领的浅色T恤衫,下穿一条略深色的西式长裤,脚上是一双淡褐色的软皮轻便鞋,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怡然舒心,包建国根本就无法使自己相信他只小自己六岁,一轮还差不多。他不知道院长夫人有多大,但笃定她不会超过三十七、八,因为她穿着一条非常紧身的且非常短的西装短裤,这让她的那双原本就挺长的腿显得额外的修长好看。席间包建国偷偷地瞄了那双腿几次,那上面细润白皙紧绷绷的,上了岁数的女人绝对不可能有那般自然水色的皮肤。
整个饭局气氛颇佳。院长大概是平日公事扯的太多了,或许是考虑到包建国两口子,只字不提学校的事,却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生活琐事。不过,即使是生活之事,在包建国听来也十分新奇。比如说锻炼身体,院长夫妇早上刚刚在学校的泳池里游了一个多小时,这是院长每天早上必不可少的运动,十个来回的自由泳,这让他一天都精力充沛,也让他或许看上去年轻几岁,院长调皮地眨眨眼。院长夫人不常游泳,却是交际舞的热衷者,大学时还拿过拉丁舞比赛的名次。她在本大学创办了周末交际舞会,还请了专业舞蹈老师来教课,比如下个星期,要教大家狐步舞。狐步舞不就是学狐狸的步子吗?川妹子瞪大了眼睛问,惹得女儿直瞪她。不是啦,院长夫人笑起来,令包建国不由得心颤了一下,他觉得这个笑容太美了,像是一位女演员的笑……对了,王晓棠的笑容就是这样的。你也可以来学,院长夫人对京妹子说,狐步舞就是慢四,可优美了,也最难学。哎呀,真的啊?川妹子差点又叫起来。
临散的时候,院长谈起了小孩,称赞包建国夫妇养育了这么优秀的女儿,等他的女儿长大后,还不知怎样呢。原来他的女儿才五岁。院长夫人微微嗔他一眼,院长赶紧向夫人赔笑,开开玩笑嘛,你的女儿还能差?大伙儿都笑起来。院长夫人脸色微红,加了一句,他们计划明年添个老二。真的啊?女儿惊奇地问。是啊,院长爱抚地拉起夫人的手,脸上散发出兴奋的光彩,我答应她了。
包建国两口子原路返回公寓(女儿女婿要带外孙女去清水湾海滩玩)。川妹子走在前面,嘴里悠悠地哼着德德玛的《我的大草原》;这是她最喜欢的慢四舞曲,来香港前和她的那帮姐妹们在成都街头街心公园里最常跳的曲子。包建国跟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老婆的后背。当年在北大荒他可没有少盯川妹子的背影。那时候,知青们去大草甸子割羊草,他总要拖在队伍的后面,偷偷地盯着走在前面的川妹子。她扛着锄头,一头黝黑的长发在自大草原吹来的初夏的徐风中缓缓地飘动,细细的腰围也微微地摆动着,宛如路边随风飘曳的薄荷草。还有……还有她的屁股,那对丰满的、半月形的、稍稍上翘的小屁股,随着她的步子有节奏地一颠一颠的。
“别唱了,”他忽然叫她。
前面是学校的中心广场,人来人往,川妹子不好意思地住了口,也停了脚步,等着丈夫上来。
“你为何不套个长筒丝袜,”他问她。
“是你自己反对的,老说老太婆还套什么长筒袜,”川妹子反问他。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穿西装短裤?”他嘴里又嘟囔。
一丝茫然闪现在川妹子的眼中:“大刨,你今天怎么啦,我们那时时兴西装短裤吗?现在你会让我穿吗?还不被你讥笑死了?不是你说的,大妈们水桶腰,下坠臀,穿短裤不好看。”
包建国一时语塞。
他们正好路过多功能活动中心。川妹子打住了脚步,串着脖子往那铮亮的落地窗里面探视。你瞎瞧啥啊,包建国拽她衣袖。嗯,她嘴里应着,脑袋却仍往前探,吴院长太太说的,周末舞会就在这里开,地板地,水晶吊灯,听说连音响也请了专业人员负责。她卒转过脸来,眼里闪烁着兴奋,大刨,下周我来这儿跳舞,你说我要不要穿上长筒丝袜?
包建国注意到她脸上的胭脂因为汗水的缘故已经糊成一种难看的酱色。忽然间,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可怜兮兮,令包建国禁不住挪开了双眼,嘴里却叫起来:“跳,跳,跳,你还当真啦?院长夫人什么年龄,那些跳舞的教授太太们什么年龄?她们又是什么层次?你一个乡下老太婆,就不怕别人笑话?”
川妹子愣在那儿,犹如一位完全的陌生人一般看着包建国。顷刻间,泪水沁了出来。
包建国也愣了一下。他感到心里仿佛被一团乱麻塞着,烦躁不堪,他要一个人独自好好清静一下。我出去转转,他瓮声瓮气地撂下一句,把西装扔给了川妹子,朝着校门口走去。
也不知道为何就上了去九龙公园的小巴,也许是下意识 -- 近两个月来他和川妹子常去那儿溜达。小巴上的二十几分钟,他脑子里空洞洞的。直到在那个青石椅子上坐了下来,过了些时,他才感到自己的逐渐呼吸安定下来,脑子也清醒了些。睁开眼睛,他发觉青石椅子正对着三株熟悉的洋紫荊。怎么搞的,他咬了咬嘴唇。上星期五他还和川妹子挨在洋紫荊的旁边惊叹,都深秋了,这岛上怎么还绽开着如此艳丽的鲜花。川妹子还说了,回家的路上就买一束粉红色的洋紫荊花,庆贺他的生日。(他俩知道在香港在公园里摘花可是要罚款的。)她的生日在下个月,包建国回她,她生日的时候他也要买束洋紫荊送给她。川妹子闪闪眼睛,赶紧说得得得,还是省省这一百来块港币吧,你在女儿公寓旁的蔷薇丛里给我摘一朵野花就可以啦。
包建国手肘子揿在大腿上,手掌心撑着下巴,眼睛紧盯着前方的洋紫荊,陷入了沉思。
“这位大哥,在看花啊,”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扭过脸去,原来不知何时,椅子的另一端坐上了一个人。她的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粤腔,显然是香港本地人或广东人。他赶紧端坐起身子,礼貌地回答,没事出来溜溜。你怎么跟我说普通话呢?他不由得加了句。女人吱声一笑,哎呀,大哥,你长的这么魁梧,威风凛凛,一看就是北方人,香港男人那里能比啊。说话间,女人的屁股已经从椅子的另一段挪到了中央,大腿就差点擦到他撑着的手臂了。
一句“威风凛凛”让包建国听来十分心爽,他暗暗地用余光打量起身旁的她来。依他的标准,女人挺年轻,可能还不及女儿大,不像是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也许来自广东乡下。女人上身罩了件低胸薄纱衬衫,一对凸起的乳房仿佛硬生生地要撕断胸口的三颗纽扣。睨光下,他瞥见她穿了条很短的短裤,似乎太短了些,也许更适合那些爱摆俏的高中生们。不过,正是因为裤短的缘故,反倒衬托出了她的那双大腿的修长。皮肤并不白皙,就像这里大多数的香港女人一样,但因为年轻,看上去油亮亮的。不知不觉间,女人又挪了位置,那双腿已经紧紧地贴着包建国的手腕。他感到一种肤肌相触时的异样的感觉。
喉头发沉,他觉得胸口热得发慌。
“大哥你都喜欢什么花啊,”女人倾过脸来,也带过来一阵强烈的香水味。他禁不住吸了吸鼻子,说他最喜欢的还是家乡成都的市花芙蓉花。哟,大哥原来是四川人啊,女人双手一拍,随即一只手很自然地拍了拍包建国的大腿。四川人咋呢?他问。四川男人好啊,女人回答,四川男人豪爽,讲义气,还特别大方,我们广东女人就喜欢找四川男人。是吗?包建国听罢很自豪,呼吸也平静下来。脸离得如此之近,他才注意到女人应该比他猜测的更年轻,因为在她的眼角和眼圈四周,几乎找不到一丝皱纹。当年川妹子也是这样的,皮肤又特白,加之她的那双大眼睛,在北大荒时总是被那些屯子里的女人们羡慕。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包建国问她,想想大晌午后,你一个年轻女人独自跑到这公园来,别也跟他一样,和家里人怄气吧。
女人也不回他,只是颇有意思地望着他,半歪着头,眼睛微微乜眯,仿佛预先和他有约,等着他说什么。包建国又有点不自在起来,他已经记不清何时与年轻的女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也许三十多年前,那时川妹子还年轻。他这才意识到女人的一只手还搁在自己的大腿上,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正要设法躲开它,那双手却自己抬了起来,随即女人也站了起来。走,我带你去公园里一个地方看看,她拉起了他的手。
包建国竟跟在了她后面,手也让她牵着。有这么一刻,他的脑子里先是空白一片,随即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幅整整四十年前的画面:那是初春的北大荒,大草甸子上冒出了青青的嫩芽,他的手也像现在这样被牵着,川妹子回过头来,妩媚的大眼睛轻轻一挑,走,大刨,我带你到草甸子里去看花。
女人七转八绕,来到了公园里一个僻静的角落,包建国还真没有来过。一面堵着围墙,另外三面环围着过人头高的灌木丛,中间除了青草坪一块,却并不见奇花异草。女人转过身来,松开手,手心一翻对着他,眼睛里翻滚着小姑娘般的狡黠,竟像是小妹妹在向大哥哥讨糖果吃。
包建国一时没明白,傻笑着看着女人。
女人抿了抿嘴,脸上依然是甜蜜蜜的笑容:“大哥,算你厉害,我就便宜些吧。”
“便宜什么?”
女人眼里闪出恼意,前额上起了皱褶,双手一攥握在胸前:“嘿,大哥你可真会讨价还价,好啦,看你这年龄,半价,两百块,你放心,我保证让它流出来。”
包建国竟一时不知作何答复,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儿。女人的脸上逐渐起了变化,原本滑溜滑溜的眼角竟然堆砌起了蚁槽般的皱纹,声音也变得冰冷:“喂,老饼,你到底要干吗?别浪费我的时间。”(*注:“老饼”系香港俚语,意指“糟老头子”的意思。)
突然间,他地动山摇般的猛一跺脚,转身发了疯一样跑了起来。到了那三株洋紫荆前,他忽地跪了下来,把一只握成拳的手死命地往口里塞,就像当年在北大荒出门时遇到冰天雪地一样,塞得拳上印满了深深的牙印,塞得疼痛得忘掉了彻骨的冰寒。过了不知多久,他站了起来,来回将那三棵树筛糠一般的寻查一番,选了一束开得最艳丽的,用他那钢钳一般的大手,将树枝在根处咔嚓折断,又脱下白衬衫,包起枝头上的那束鲜花,小心翼翼,左看右看,生怕碰伤了花瓣和心蕾。像捧着个婴儿似的,他怀里揣着花,踉踉跄跄地往公园门外奔去,心里面呼唤着:
川妹子,大刨来了,送你一束洋紫荆。
(2011年11月完稿于香港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