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 (短篇小说)
(此文入选由中国<<老年文学>>杂志社2008出版的"关爱老人·关注老龄"<<征文作品文集>>,获小说类一等奖)
洪佳与
“……,一八六三,一八六四,一八六五,” 王老头数到“一八六五”时,脚步也正好踏到“女人街”西边的尽头,又来到街端的那个卖女人丝袜和睡衣内裤的摊位。 “哟,又来逛街啊,” 那摊位的小贩向他打招呼。“是啊,闲著没事,随便逛逛,”王老头回应着,随即转了个身,迈开步,往街的东头走去,嘴里又开始数起步子来 “一,二,……”。
走着,数着,心里头还念著: “平时也没要这么多步子,从来也没有达到一八零零。该不是又老了一岁,步子也变小了?”一丝无名的不快袭上王老头的心头。转而又想: “一八六五? 怎么这么巧? 一八,离家入伍当兵的年龄;六五,现在的岁数。难道老天也来凑热闹向我祝寿?” 他自嘲般的笑笑,又迈开了步子。
王老头今年六十五。更确切地说,今天是他六十五岁的生日。这可不是一个平常的生日 – 按照香港的法律,不,依照联合国的章程,王老头他今天就是一个法定的老人了,可以享受各种老年人的优待了。就像从女儿家到这“女人街”,以后他再也不用花上三、四十多分钟走来了;他早就打听过了,这儿老人乘地铁是免费的。不过,他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那“法定”两个字一早就在他脑子里转悠著,搞得他有点心神不定。至少在这街上,可没人在乎他是不是六十五岁了。照旧是人头幢幢,摩肩接踵。各色各样的人,亚洲人,白人,棕色人,黑人。讲粤语的,说大陆普通话的,叽哩咕噜不晓得是日语还是韩语的,还有那些金发蓝眼的白人发出的听起来像是英语的。大家都在逛街,个个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小贩们声嘶力竭地吆喝著,有的还拿着大字的计算器在比划;逛街的则是不紧不慢的和他们讨价还价,还打着手势。谁也没有多看王老头一眼。王老头突然感到很孤寂。放眼望去,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除了几个银发老外外,尽是手拉手的中学生,勾着腰的年轻恋人,牵著小孩子的少妇,再有的就是那些穿着蹩脚西装显然是随旅行团来的大陆中年观光客们。什么人都有,可就是没有老头老太!他甚至找不到一个看上去过了五十岁的。女儿的那句话不禁又在耳边萦绕起来: “这么个年纪,干嘛还在外面逛,在家陪妈妈看看电视不是挺好。”
心里想着,烦着,脚步倒没有乱,仍然是保持着往常固定的步长。“……,二六三,二六四,” 王老头停住了步子。一如往常,右边是那个专卖CD、VCD、DVD等的摊档。摊主也是一老头,且刚从大陆移民香港不久。“嗨,老王,我这儿又进了一批大陆文革前的歌,进来听听,” 摊主热情地邀他,又加上一句: “你上次送给我的葱油饼真是好吃,我那位一定要我求你多多谢谢你的老伴,以后一定登门向她求教。” “哪里哪里,我每次都是只听不买,给你添麻烦,” 王老头倒谢着摊主,边接过摊主递过来的耳机,耳边则还是响著女儿的那句话。“看电视?” 王老头忿忿地自语。“难道我这个年纪就只能成天的看电视? 再说,这香港有我要看的电视吗? 它有<<品三国>>吗? 有给老人看的节目吗? 整天就那么几个港台艺人的电影,再就是在舞台上干嚎着,下面一大堆又哭又闹的中学生。再看看他们的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你抱你>>,<<没你我如何入睡>>,光看歌名我就不想听了。”
他用目光扫索着架上摊主专门分类的那排CD,心境顿时好了一些 –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小白菜>>,<<草原之夜>> ,……,都是他熟悉和喜爱的。“这才是歌,才是音乐,才是文化,” 王老头一边自语,一边戴上了耳机: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口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
王老头闭起了眼睛,整个脑子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耿莲凤那甜美的声音在耳边缭绕着。歌声悠扬飘逸,顺著它王老头模模糊糊仿佛看见了一幅画,画里一群人,中央是位少年,正开心地笑着,朝著他走来。画面越来越清晰,原来那少年就是十八岁的自己,而那些人则是送他参军的。想起来了,那天是个大艳阳天,爸爸妈妈领著弟弟和妹妹,后面跟着村支书和全村的乡亲,敲锣打鼓地送他出山。他胸口戴著大红花,兴致勃勃地走着。老实巴交的爸爸,种了一辈子的地,记忆中总是愁眉苦脸的,老是担心着明天一家的口粮。可那天,却是乐得合不拢嘴,俨如是在送中举的儿子进京城钦见皇帝。十里长的崎岖山道,往日和爸爸挑担子进城时是那样的漫长,可那天怎么像是一下子缩短了一半,还没笑几声就已经出了山口,来到了河边。摆渡船的那老汉,满脸堆笑,竟然下船来扶他这小伙子上船。平时这老汉可不是这样,对他总是粗声粗气的,老是训斥他怎么穿这么脏兮兮的衣服进城,丢人现眼。船缓缓地离了岸,他望着岸边挥手叫唤的乡亲们,觉得那头上的天空是特别的蓝,那脚下的河水是异常的清,那背后的大山又是如此之翠绿。那天,平生第一次,他体验到一种海阔天空的感觉,仿佛是在云上飞着,脚下那九鼎五岳都是属于他的。
“轰”,远方的一声闷雷,搅得王老头睁开了眼睛,又回到了这繁杂的“女人街”。摊主一直没管他,忙著招揽着生意。王老头却不好意思再呆下去。放下了耳机,心里面还在念叨: “人要是能永远是十八岁,那该有多好。” 谢了摊主,迈开了步子,他又重新数起来,“二六五,二六六,……”
王老头逛这“女人街”,已经有近一个月了。他从大陆到香港来,也只不过个把月的工夫。他总是挑晚饭前的这段时间出来。这段时间若呆在家里,用他那老钳工的话,就像是在钉子头上打眼,无下锥之地。女儿、女婿上了一天班,又挤了一个小时的地铁,回到家只想闭着眼睛养一下神。八岁的外孙,竟不会说中文,无法和他交流,总是扒着电视机看他的英语卡通。老伴跑来跑去,忙著一家的晚饭。他孤零零的,不知做什么才好。自己的卧室更不能呆,小的只能搁一张床,桌子都放不下。房子小,他并不怪女儿他们 – 他知道这香港的房子是出奇的贵,就这八十平米的也要女儿他们供上十几年了。可他实在是憋得慌。他算好了,四点钟半出去,七点回来,吃个饭,洗个脚,这大半天也就打发过去了。
其实,他当初就不太想来,只是为了应和女儿和女婿。女儿和女婿在美国呆了十多年,忽然也像随大流似的"海归"了。确切地说,他们是半“海归”,是在美国驻香港的分公司里工作。“什么‘海归’,还不是看现在中国富了,在中国好赚钱。你有本事真的去一个中国的公司工作,拿和中国同事一样多的薪水?” 他对老伴嘀咕。这话当然没同女儿他们说。香港到底比美国近多了,他和老伴可以经常见见唯一的女儿。女儿也是好意,邀请他们到香港来住一阵子。可是刚来了几天,王老头就想回去了。他真佩服老伴,一早起来,这儿摸摸,那儿擦擦,看个电视剧,再煮个晚饭,这一天就打发了。他做不到。可又能干什么? 他不是读书人,坐不下来读书;再说这六、七十岁也早就不是看小说的年龄了。他喜欢修理东西;可却找不到东西摆弄,就连炉子坏了,公寓的管理也不允许他碰,说是一定得找有执照的。出去逛吧,这香港似乎除了商场就是商店。和老伴去了一次铜锣湾,怎么感觉在那儿自己犹如是异物 – 那镜亮刺眼的橱窗,那些打扮得个个像是模特儿似的营业员,那些手拉手的年轻人,甚至连那些领著小孩的中年夫妇,似乎都在怪诞地看着他和老伴。“我们早就过了逛店的年龄啦,” 老伴嗔怪他,“还不如呆在屋里。”
倒是在这吵吵嚷嚷的露天市场“女人街”,他还觉得自在。
“人老了,都是这样无聊吗?” 王老头想,心里头仍是数着脚下的步子。“那李嘉城呢?”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名字。“他六十五岁时又是怎样,肯定很忙吧? 女儿不是说嘛,就是现在,他都八十了,还是每早不到六点就起来,听六点钟新闻报道,跟着打高尔夫球,然后返回办公室,经营他的‘金钱帝国’”。王老头咂咂嘴,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来香港没多久,听见的,看到的,吃的,住的,怎么样样都和李嘉城有关。那老头子比自己大十五岁,可这世界上又有谁嫌他老了? 他要是去逛铜锣湾,又有谁会/敢给他使白眼? 这整个铜锣湾都是他的。“还有北京的那些高官们,” 他又想起了电视上常抛头露面的国家领导人来,“他们也都我这个岁数了,可哪个不是前呼后拥,风光的很?”
想到这些,王老头不免又有点气闷起来,原先听<<九九艳阳天>>时的那份兴致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老天也不做脸,溪溪沥沥竟下起雨来。他打住了数步子,赶紧钻进左边那个有帆布遮盖的摊位躲雨。
“要买什么?” 摊主是位四十岁左右已经有点谢顶的香港人,不冷不热地问。
“嗨嗨,随便看看,雨停了就走,” 王老头讪讪地回答,脸上堆着笑。
这摊主有点讨厌自己,王老头心里头咕噜着。这是个卖电动玩具的摊子,什么手枪啊,飞机,小坦克等,五花八门,倒像是一个兵工厂了。他喜欢来这儿,因为它让他联想到内地的那个真的兵工厂,那个自己度过一生的地方。光看不买,摊主不高兴。可是其它的顾客不大多也只是看看而已? 这摊主为何偏偏和我这老头过不去?
不知怎的,近些年来,王老头不太愿意和四、五十岁的人打交道,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尤其是中年男人,看他时那眼神让他觉得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怜悯。就说这摊主吧,早已经不年轻了,看上去也有点猥贱,黑乎乎的,典型的广东男人五短身材,矮王老头半个头。可他给王老头的感觉,怎么好像是王老头得仰起脸来看他。“也许是我多心吧,碰到比自己年轻的,气就矮了半截,” 这时候王老头常常这般对自己说。突兀地,他对这摊主生出一种无名的妒意来了。尽管是个摆摊子的,毕竟,他仍是个中年汉子,膀子上还有不少肌肉,腰板挺直,看上去仍是那样的精力充沛。而自己喃,已经是位“法定”的老人了,再也回不去了。这样想来,王老头的心境不禁就如这阴雨似的,更加阴沉下来。他挪到那摊棚的边沿口,就盼望着这雨即刻能停了,他好赶紧离开。
雨倒是很快地就停了,就像是这大都市的一切,匆匆来,又匆匆去。乌云散去,傍晚的太阳又露出了脸,虽然不如正午的那样光芒四射,可阴霾雨后,仍带给人们一丝生意。这街市即刻也又热闹起来,刚才还无影无踪的顾客们,忽地一下又冒了出来,摊贩们又开始吆喝了,湿漉漉的空气中重新溢荡起往常的那种喧嚣嘈杂的生机。王老头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他向那摊主陪了个笑脸,又迈开了步子。
脚底下的步子在机械地移动着,脑子里却仍然闪现着那摊主的影子,晃着他那颇为健硕的二头肌。“这也没什么。我四十岁时还不是壮壮的,腹肌都有几块呢,” 王老头喃喃自语。他清晰地记得四十岁那年,在那个几千人的全厂大会上,他从厂长手里接过“最佳钳工”的奖状时得意洋洋的情景。那时他已经是八级工了,工人里最高的一级,工资比那些工程师还高一截。厂子里工程师不少,但都比他年龄大。他们好像画图还行,可一旦轮到真格的作东西,把那坦克上的炮筒子造出来,就来找他和他的那班徒弟了。那时的感觉,怎么说呢,虽然没有了当年十八岁出山时的那般神气,可每天早上起来,总还是有股兴奋劲儿。骑著自行车上班,半小时的路,脚下蹬得带劲,心里则悠荡著一种莫名的舒坦 – 一米八的个儿,乌黑浓厚的头发,在这熙熙攘攘的上班人流中,自己也算是有模有样的;而厂里的那班徒弟们一定又在等著自己布置活计呢。
他忽然觉得有许多感慨,不发不行。“人一过了四十,怎么日子过得就这么快?”
他想起文革时厂里读“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情景。每天早上,一屋子的人,闷着头,“唰唰唰”,一页一页的翻著,一小时的早读时间完毕,“红宝书”也被翻到了最后的一页。这日子,还真有点像这翻页似的,翻时不觉得,可一晃,页数都翻完了,到了六十岁的退休年龄。“翻”得不仅快,而且越“翻”越没意思。得奖的第二年,厂子里进了一批新的机床,外文说明书。他和他那班哥们不知如何摆弄。厂里为此招来了几个技校刚毕业的大专生。哎,没几天,那些机床竟动了起来。不仅如此,这些机床的确是能耐,不用人管著,而且既快又好,以往他和徒弟们花上几个星期才能干出来的活,它们竟然几天就作完了。乐得厂长嘴角差点要挂到耳朵上了,那几个大专生自也成了厂里的红人了。没多久,他的那十几个徒弟也被拨给了那些大专生,他成了光杆司令。“小王啊,就让你的那些徒弟们去学点知识吧,” 厂长对他说,闪烁其辞。从此,一个人的他,床子不能开了,只能拧拧螺丝,换换齿轮,竟有点像是个打杂的了。渐渐地,厂里又进了新的床子,更大,更花哨。又来了批年轻人,更厉害,不是技校的,是大学生,个个也是更神气。看着他们,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凉凉的感叹,说不上是无奈还是羡慕。他想到了当年自己出山入伍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不也是这般的青春荡漾,意气风发? 他更只能打杂了 – 那些是计算机控制的机床,人们得写计算机程序来操作它们,对他来说像是天书似的。也不知何时起,他变“老”了,人们叫他“老王”了。再下来,工厂变成了集团,厂长做了董事长,车间主任成了经理,还添了一大堆董事。集团办得风风火火,生意是越做越大,董事们是个个喜笑颜开。可这一切似乎都于他无关。他仍是个可有可无的打杂的,一位越来越老的打杂工。
“嗨,王先生,已经转了一趟啊,又见到您啦,” 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忽地飘进他的耳中。定睛一看,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女人街”的东头,又回到了那个卖背包的摊子。王老头停了脚步,笑著回应着女摊主,刚才的郁闷倒也消散了一些。摊主称呼他“王先生”,这让他很舒心。他不喜欢人家叫他“老大爷”或“王爷爷”,尽管现在已经习惯了。他已经记不清最初何时起被人这样叫着的,不过那次他发火的事倒是记忆犹新。那是厂里的一次春节联欢会,他领著一班人里外忙乎著。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吵著要吃东西,他那三十多岁的妈妈哄着他: “乖乖,别闹了,你没见那王爷爷正忙著呢,马上就有糖吃了。” 他忽感一阵怒气涌上喉咙,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谁是他的爷爷?”言罢却又内疚起来: 那孩子妈妈原本毫无恶意,自己为何如此对她? 而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悲意。“我才过五十,就真的这么老吗?”
王老头和摊主聊着,暗自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每次见到她时都忍不住要细细地看她一番。她是个很中看的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虽然是个摆摊子的,天天日晒雨淋着,可不知是因为会保养或缘于天生,她显得很年轻,身上仍隐约散发着年轻女人特有的那种诱惑力。举止也不像是个成天须要吆喝著的小贩,说话是不急不慢,倒像是位性情娴淑的幼儿园阿姨了。王老头看着她,脑子里不禁冒出另外一个女人来,他的老伴,不免又一阵感慨: “哎,老伴若是能再回到这摊主的年纪,那该有多好啊。真要能那样,我宁愿少活十年。”
一生中,他就是老伴一个女人,从结婚到现在;而结婚前,除了老伴,他甚至没碰过其他女人的手。当了四年的兵,他退伍转业到那个处在“天府之国”之市的兵工厂,成了一位光荣的工人。初到伊始,就听小兄弟们议论说车间里的一位八级师傅有一位极其漂亮的扎着根大辫子的女儿,在本厂幼儿园作保育员。有人跃跃欲试,有人寻着词儿向那八级师傅献殷勤。他却是有点木讷,只是认真地向那师傅学着活儿,别的什么都不想。不过,有事没事,他总喜欢穿上他那套军装到厂里转一转。那个年代,工农兵是“红”人,就是今天的刘德华和章子怡。三个里面占了俩,有意无意的,他也想在小兄弟们前面炫耀炫耀。不过,他后来向老伴承认,其实他是想引起她的注意。第一次见到她,他就心动了。倒不仅仅是她的漂亮。他更喜欢她那神态,毫无张扬之气,见谁都叫一声“师傅”,一双大眼睛平平静静地看着你,却让你心跳得七上八下的。他料定她一定会是位性情娴淑的贤妻良母。可他却有点胆怯。一个山区出来的乡下孩子,她会看得上吗? 多年后问妻子,她说爸爸看上他的勤奋好学和实在,而她则是被他那一身的“虎皮”给“骗”了。“骗”得心甘情愿,一“骗”就是四十年!
“王太太呢?” 摊主问。她的脸和王老头的离得很近。淡淡的夕阳下,摊主的那一头厚发显得尤其的黢黑发亮,饱满的双颊上浸溢着一些细细的汗珠,白里透红,泛现着一种健康的淡褐色。“她得在家做晚饭,一家子人呢,” 王老头嘴上答着,心头则是掠过一番淡淡的酸楚。如今的老伴,根本就不能这么细看了。当年的那两根乌黑的大辫子,早已成了稀疏的散发,基本上全白了。曾经是那样光滑的脖颈,现在被几道深深的皱褶切成几段,松塌塌的。颊面上散布着一些老年人特有的斑点,干涩且暗黑。就连她的那两弯当初令厂里的姐妹们羡慕不已的细长秀丽的眉毛,也变得稀疏不齐,不见生色。“她已经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太了,” 王老头叹惜着。“可我不也已经是老头了吗?” 其实,他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些了。人都是要老的,老伴也一样,这不是她的错!
一阵内疚感蓦地揪上了他。他曾经可不是这样想的。他差点就作了对不起她的事。
记忆一下子把王老头拉回去了二十年,拉回到那个闷热的七月的夜晚。偌大的车间里,就他和徒弟小阮两人,加夜班赶着修理一个急用的床子。他躺在机床下面,叫唤着徒弟递扳手给他。“师傅,接着,”小阮把扳手塞进他的手里。一束柔软的长发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他抬起头来,才察觉到徒弟的身体离自己竟是这样的近,鼻尖都要碰上了。他有点不敢看她。长睫毛上那双欲眠似醉的大眼睛,正在热辣辣地盯著自己。饱满的嘴唇微微地张着,急促地喘息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往下挪了一下眼睛,见到的是绷得紧紧的白衬衫,怎么这么薄,他隐约都能够看到后面的一对乳房了,一对二十多岁的姑娘特有的饱满和坚实的乳房。他的目光又朝下移动,入眼的是一件桃红色的裙子,下面的一对白净光滑的小腿轻轻地倚靠在他的腰边。他感到一阵眩晕,血液开始膨涨起来,一股无法描述的躁动在身体里迅速地蔓延开来。已经许多年没这种感觉了。他不知怎么了。他闭上了眼睛,向前方伸出了双臂。“师傅……” 他听见小阮激颤的声音。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柔滑的小手紧紧地捏住。顷刻,那小手又变成了她那饱满坚实的乳房。他闻到一种年轻姑娘特有的芳芬的体味,扑面而来。他原本干涩的嘴唇忽然变得湿润润的;他意识到那是源于她的双唇 – 小阮正在激动地亲吻着自己。
许多年后,王老头仍旧不太明白那一次他究竟是凭什么控制了自己 – 他推开了怀里的小阮,一头又钻进了机床的底下。那段日子其实他一直在嫌着老伴。好像是一夜之间,他觉得她变老了 – 她怎么这么多的白发啊,脸面也是蜡黄的,毫无生色。不仅如此,她的脾气也坏了,变得唠唠叨叨,常常无端地发火,也不知是向他还是向她自己,时而又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流泪。(多年后他和她才知道原来她那时已是早年更年期了。) 也许,是扑在自己怀里的徒弟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老伴,那位扎着根黝黑的大辫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姑娘? 抑或,是徒弟的那活力四散的身体让他徒生一股无名的怨气: 当年那个青春荡漾的姑娘,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人老珠黄的“黄脸婆”? 或许,那怨气是朝著他自己的: 小阮若不是他的徒弟,也会这样对他? 大街上撞面,她就不会像其它的女孩子一样,扬头而过,看都不看他这个奔五十而去的男人? 总之,他只记得第二天凌晨完活后,他急火火地赶回家。老伴还在睡着。他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嗨,我回来了,” 他心里面说着,却渴望着她梦里传神,能够听到他的话。“二十年了,你里里外外撑著这个家,拉扯着两个孩子,让我在厂里安心地奔忙,辛苦你啦,” 他小心翼翼地理了一下她的头发。“你不老,我也不老,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奔头呢,” 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又拉著她的手,躺了下来。
那一天,他睡得异常的沉,特别的香。
王老头转过身来,准备迈步,开始他的第二趟。顺著街往西头望去,半落的夕阳已经失去了早时那般刺眼的骄奢,朦胧胧地散发着淡淡的金黄色。孱弱阳光下,街上的人群似乎不见减少,仍旧是熙熙攘攘。他没动步,却忽然恍如隔世,眼前一片模糊,万籁无声,感觉到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缓缓地漂移着,离他而去。
孤零零的,他打了个寒噤。
“我该回家了!” 他感到一股强烈的“要回家”的渴望。他想起女儿今天专门请了半天假,和老伴一起准备今晚的生日晚饭。女婿几天前从日本出差回来,神秘秘地说给他买了件礼物,要到今晚才拿出来。就是小外孙,也说要给他个惊喜,说是用计算机打印出了一幅中文祝寿的对联,也要等到晚饭时才亮开。还有老伴,为了今晚这顿饭,多少天前就开始忙碌了,说是做了一辈子的饭,这次一定要是最好的,老头子也就只有一次六十五岁。
刹那间,王老头两眼一热,禁不住要流出泪来。“我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他们了。”
他又转过身,沿着回家的路径跑了起来。他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家。那儿,一家人正在等著他。
(二零零七年八月完稿于香港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