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青青兰(短篇小说)
洪佳与
我刚刚参加了一个聚会。在我短短的二十八岁的生命里,聚会参加了不少,派对上也算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可是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次聚会一样让我感受到如此猛烈的震撼。怎么说呢?当时我猛地摁了主人家独家电梯的按钮,恨不得瞬时间飞下这九十层的摩天大厦,跑到外面呼吸一下维多利亚港湾略带咸味的海风;不然的话,我怕真的要憋晕过去了。
不,我得先讲讲另一次聚会。那是去年的事了,地点不在这号称世界金融中心的香港,而是在地球另一端的硅谷。那次聚会后,我的心情与这次的可说是截然相反
― 如沐春风,跃跃欲试,前方是一片海阔天空。
实际上,那次的聚会应该叫做座谈会。事情是这样的。一年前,我还在硅谷的一家IT公司做程序员。一如所有如波浪般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我对前景充满了幻想,憧憬着自己也能像盖茨和扎克伯格一样,在这块孕育了无数高科技成功人士的阳光之州,开拓自己的一片天地。扎克伯格,他创办脸书的时候,好像还不到二十七岁吧?当然,我的偶像是同为中国人的李彦宏。他三十出头时从美国华尔街海归回去,创办了百度公司,短短十来年,瞧瞧如今的百度
― 五年内就在美国纳斯达克成功上市,并成为首家进入纳斯达克成分股的中国公司,百度百度,早已经成为中国最响亮的品牌。据说去年李彦宏在富布斯排行榜上已经跃升到中国大陆的老二,这才几年啊。我都快三十了,再过十来年,我又会排在哪儿呢?总之,按照我那位在县城国营工厂里做了一辈子工艺员的老爸的说法,如今的中国,相较于他年轻时的那个,真可谓冰火两重天:
那个时代是憋死能干的,而如今却是愁死不能干的。不过嘛,他说这话时总要拍拍我的肩膀,眼里充满了期望:儿子,竞争还是比大锅饭好,有竞争才有区别,有区别才有动力,有动力社会才会发展嘛,见贤思齐,你要向强者学习。
我好像有点扯远了;不过,我还得先介绍一个人,因为是他带我去那个座谈会的。这个人和我同龄,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姚甘青,同样来自中国大陆,在斯坦福大学读地质学的博士。自从三年前来到湾区工作(我是在外州拿的硕士),为了多结识背景相同的朋友,我就刻意选住在大学校区的附近,而姚甘青就是我的室友。取名甘青,实是因为他是在甘肃和青海出生和长大的。他的爷爷和父亲,整整两代人,六十年的汗水和梦想,都献给了那脊绵延千里的河西走廊。爷爷是地质学家,专长于地貌,一生致力于丹霞地貌的发掘和保护,即使两年前去世,也要家人将他的骨灰撒洒在印满了他的足迹的雅丹原始公园的红土上面。父亲呢,则是一位地地道道新中国培养出来的考古工作者。大学时他去敦煌石窟实习古迹保护,这一去就爱上了大漠的黄土,再也没有回去,一位女同学也随他留了下来,她就是甘青的母亲。都说是父业子承,李嘉诚的儿子继承他的房产帝国,谢霆锋学他父亲做了演员,姚甘青呢,自然而然的就走了与地球打交道这条路。这是我最初的想当然;很快的,我就意识到,他可是真正的挚爱他的专业。据他讲,幼时他和妹妹辗转于敦煌和张掖市,由父母亲和在张掖市郊开发雅丹原始公园的爷爷奶奶轮流照看。这一路六百公里奔波,火车汽车加牛车,整整三天两夜,却让他饱览了河西走廊的壮丽山河。跟这块儿湾区完全不一样的,他告诉我这个江南人。这里是风和日丽,可人呆久了会变腻的。而他那儿的景致,最原始的自然,从西部荒芜的大漠,到东部肥沃的绿洲,嘉峪关上眺望出去那种苍凉和厚重,还有祁连山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面缓缓挪动的牛羊,永远都看不腻的,太美了。其实他主攻的并不是传统的地质学,而是生态保护,更具体一点,是如何将现代科学技术应用于生态环境的保护。再不保护,就太迟啦,他告诉我。就他最熟悉的西湖自然保护区来说吧,那可是敦煌最后一道绿色屏障,库木塔格沙漠正以每年4米的速度吃掉里面的湿地,用不了多少年,那仅存的十来万公顷的湿地,就要变成干泥巴了。还有祁连山,上苍赋予我们的母亲山,整个河西走廊赖以生存的冰川,近年来因雪线上移,明显开始退缩,草原退化,树林减少,他真是担心,等到将来他带着孩子再重游那六百公里时,看到的恐怕就只有黄沙啦。
好吧,言归正传,还是回到那个座谈会吧。
有一天周末下午,甘青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听一个演讲,是关于年轻人如何奋斗成功的。这实在是个新闻。因为以往的这些励志演讲会,他基本上一概回避。我去干什么呢?他会用一种无奈的神情回答我的疑惑。他是要回中国的,而且是去和沙漠冰川打交道,那些有关如何创业、如何与风投公司谈判的演讲,哪怕是扎克伯格亲自来(他还真的来了一次),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还不如把时间省下来阅读一些非专业的书籍,如历史什么的。难道这次的会有什么不同吗?
还真有点不同,原来演讲者是一位来自中国的高级官员。演讲厅大门上悬着一幅巨大的横幅,上面用中文书写着热烈欢迎中国ΧΧ部副部长兼总工程师章澍珖博士莅临演讲。门口拿了简介,一看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孤陋寡闻。章博士,才刚刚四十八岁;迥异于大多数的部长高官们,他是真正的技术专家,中国现在闻名全球的高铁技术,里面一套重要的自控系统,就是在他的领导下发展出来的。更令我吃惊的是,两年前章博士仅因两票之差落选中国工程院院士,而今年的院士遴选,业内外呼声一致,理应是非他莫属了。非科技和教育部的院士部长,这在中国历史上还是首次吧,我心中一股仰慕之情油然而起。难怪像甘青这样的书呆子也要来听了。
进了演讲厅,甘青一个劲的往前涌,挤到靠前的座位坐了下来。演讲者还没到,台上由旧金山赶来的中国使馆人员和联谊会的学生还在忙碌着什么。就在我和前后左右的学生搭讪的时候,甘青却是一言不发,双眼凝视着台上。起初我没留意,但很快就觉察到了,他专注的是一个女生,更确切的说,是今天活动的司仪。她看上去小我们几岁,也许是刚来不久的新生。不仅仅是甘青,我注意到其他的学生眼睛也时不时的朝她那儿瞟。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亚里士多德不都这样说吗?台上的这位司仪小姐,实在是太美了。她一定也极其聪明,不然的话怎么可能被斯坦福收了做学生?美丽加聪明,我想起了刚刚读过的《林徽因传记》。这样的女生,可不就是我们每个男生心中梦寐以求的凌波仙子?哇,敢情甘青这小子跑到这儿是专为看美女来了?
何止是看!他把我又拉到稀稀拉拉的后排,冲着我疑惑的目光,一板一眼的告诉我,他追求这位司仪小姐已经快半年了;这次带我来,就意在要我见识一下他的进攻对象,征求我的想法。还征求什么意见,我盯他一眼,美丽,高雅,气质超群,肯定也非常聪慧,简直就是林徽因第二。他当然看得出我眼里游离的神色,喉咙咽了两下,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嫌他配不上她。嗯嗯,我也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挤出想说的话:这么优秀的女孩,你拿什么吸引她呢?总不能靠邓超的貌吧,我两几乎同时冒出一句,也不由得笑起来。前几天看国内的《鲁豫有约》电视节目,访问时下红遍了大江南北的青年演员夫妇孙俪和邓超。哇,真正一对天下无双的俊男美女,女的不用说了,没想到男人也有这么漂亮的。再听主持人细数丈夫的光环,著名男演员、电影导演、投资出品人、电影公司创始人、互联网投资人、酒店投资人,听得我和甘青就差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这年头男人压力太大,当时我忍不住对甘青嘟囔,四下看看,人人都那么帅气,又都那么成功。他应答的倒是很随意,说这些都是上电视的男人,和他们攀比干什么,他就只想将来回国后,好好的在环保上做几件事,也算对得起爷爷和爸爸一生的事业。再说呢,他的语调有点高起来,难道像他那样默默无闻的男人就永远找不到自己心仪的女孩?既漂亮聪明、又温柔可爱的女孩,难道就只属于那些上电视的男人?他妈妈当年就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而偏偏就挑了他爸爸。我想起了这些,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小子不是在开玩笑,他有他的计划。司仪喜欢摄影,已经接受了甘青的邀请,这个暑假要和她的一个朋友一起,由甘青驾车领路,出游那六百公里河西走廊。就看这一次了,他眼里闪烁着狡黠,说他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要让司仪喜欢上那片土地,喜欢上他爷爷和爸爸的故事,喜欢上他的理想,最终嘛
喜欢上他这个人。
我希望她最终能接受我,甘青一字一字的对我说。我不信上帝,可这次一定是命中注定。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陆青兰。甘青青兰,只有在我们青海高原上才盛开的紫颜色的野花。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就在这时,随着门外传来的一阵喧声,一群人涌了进来。正中间的那位,肯定就是章部长了。他看上去比我相像的年轻许多,令我无法将他与我的父辈连想在一块儿:身材适中,不显任何肚子,肯定平时很注意保养;两眼不大,但却是绝对的对称;头发依旧黝黑,不知是不是染的,但厚实却是实实在在的;最显著的就是他的腮颊,微微外凸,加上硕大的鼻头,予人一种非常坚韧、甚至好斗的感觉。颇感意外的是,尽管陪员们个个西装革履,章部长本人却是一身休闲、淡色的打扮,这让他在一片乏味的黑色中显得更加年轻和突出。这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印象
― 当他走上讲台时,我听到旁边一位女生的呀声,章部长好年轻啊。
他说的是标准的北京普通话,一开口,立即就镇住了整个大厅:中国领事馆请求我来做个报告,谈谈如何奋斗,如何成功。怎么说呢?只要一提到奋斗这两个字,我就不由得要想起我幼时经历的一件事情
我想章部长应属于那种记忆力极端超强的人,因为这个幼时乃是他六岁的时候。那年的十月,北京天安门广场上锣鼓喧天,中小学生翩跹起舞,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二十二周年。千里之外,中原大地一隅偏僻小镇的百货商场里,一大堆人正围着橱窗里的一台九寸黑白电视,观看盛景的转播。突然,人群中传出一个小男孩尖利的哭声。无论他年轻的父母如何安抚,甚至父亲狠狠的训斥,那孩子的哭声就是不灭,甚至更加吵人闹心,引起众人的微言。不得已,爸爸妈妈只得揪着男孩离开,尽管他们多么舍不得离开电视这个新鲜玩意。儿子却不领情,一路大哭大闹的回了家。
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因为我也想像北京的那些小孩子一样!瞧瞧天安门广场上那些小学生,穿着洁白的衬衫,系着漂亮的红领巾,笔直的长裤,个个都是那么干干净净,吃喝不愁,在那么漂亮的大理石广场上欢欢跳跳,头上是蓝天白云,多幸福啊。凭什么我们小县城的小孩子就只能土里土气的,满脸脏兮,在土堆子里打滚?再看看他们的爸爸妈妈,人人都是那么的好看,穿的也漂亮,皮鞋亮闪闪的,看上去就舒服,哪像我的爸爸妈妈,一年到头就是解放鞋和露着脚丫子的破凉鞋,头发也总是乱糟糟的。我伤心,因为我没能像北京城里的那些小孩子一样,打扮的漂漂亮亮,牵着漂漂亮亮的爸爸妈妈的手,在漂亮的大理石广场上玩耍。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
回家后爸爸告诫我,你若想过北京城里人的日子,从小就得奋斗,长大后争取入党提干,这样才可能调进北京去。
从此后,奋斗这两字,就如一把利剑,深深地插在了我的脑子里。四十多年来,但凡我遇到挫折,只要我稍事松懈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立即就会出现当年的那一幕:一位脏兮兮的六岁男孩,赖在地上伤心地大哭,以及电视屏幕上那些在天安门广场上欢歌起舞的小学生们。这把利剑随即立刻出现,激励我,锥刺我,向前,向前,向前。
这段引人入胜的开场白后,章部长开始就挫折发表他的看法。他人生中遭遇的第一个重大挫折,就是高考时临场发挥失常,只考上了一所极其普通的学校。发榜时,看着那几位平时成绩不如他、但却上了重点大学的同学,他的那颗心啊,真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我真的不如他们吗?他问自己。可是这次他没有落泪。他想起了前几天电视上的新闻,邓小平接见香港船王包玉刚先生。他特地跑到县图书馆查看了包先生的生平介绍。这位世界上拥有十亿美元以上资产的十位华人富豪之一,世人公推的华人世界船王,当年就没有读大学,而是跑到一家银行当了一名小职员。可看人家,如今笑得最开怀。他当即立下誓言,这次就认了,咱们二十年后再论高低。而仅仅二十年后,当三十八岁的他成为全国最年轻的省交通厅正厅长时,内心里他第一个感激的,就是这次考场失利。想想看,他若是上了清华北大,随波逐流,出国留学,留在美国,现在最多也就是在一家公司做个工程师,或者在哪个三流大学教教书吧。同学们,他忽然问了我们一个有趣的问题,你们回去上网查一下,在中国正厅级以上的高级官员中,究竟有几位当年正正经经的考上了211大学?985 大学?
你们年轻人就是要有做强中之强的志向。如果人人都安于庸人,这个世界怎么能进步?
章部长在讲台上和我们听众风趣地互动着,我身旁的甘青却好像椅子上粘了钉子,先是屁股来回咯吱挪动,后来干脆闭目养起神来。不过当章部长在解释他那个IE原则时,甘青倒是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原则,但在章部长神采飞扬的解释下,听来却是异常的新颖生动:这个IE可不是你们的Industrial
Engineering。I,就是Inclusive
of everything helpful to achieving your goal;E,你们应该猜测到了吧,对喽,Exclusive
of anything unrelated to achieving your goal。你要从政吗,那就把目标定在至少厅级,从大学起,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这个目标,注重人际关系,积极参与学校的活动,一定要上党校,要做看得见摸得着的项目,比如引进外资、盖楼筑路,这些对政绩有直接的关系。你在大学里工作吗,那就把目标定在院士,只搞你的科研,对其它要不闻不问,屏蔽掉,不要让无关紧要的杂事打搅你,分散你的精力。你的志向是成为下一个扎克伯格吗,那就只对市场经营感兴趣,或者说白了,一切以利润为最终的目标,你平时读的书,看的报,所有耗费你精力的事,都要和这个最终目标挂上钩。要知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定要用在刀刃上。举个例子,前几天网上有新闻,说是在中国的大西北有可能存在一个古猿人遗址。是女儿告诉我的,还把链接给了我,说这可是考古上的一件大事。我没有看。看它干嘛呢?考古让他考古学家去搞嘛,我如果对什么都关心,这高铁还搞不搞啊?工程院院士遴选,古猿人的遗址,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嘛。要知道,这个社会需要的并不是你的空洞洞的关心,而是你对它实实在在的贡献;你有贡献,才能得到回报,能者多得嘛。
甘青将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说他的爷爷和爸爸就有点这个样子,除了各自的丹霞地貌和敦煌石窟里的壁画,一生中好像还真的说不出什么有爱好或兴趣。不过,他又嘟囔,爷儿俩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院士,老爸到现在奔六十了,也就是个高工而已。你不一样,我鼓励他,听说中国在地质和考古研究方面名气挺大,国外的《科学》和《自然》杂志经常刊登我们的文章,你也要定个goal,十年里在《科学》和《自然》上发他个三五篇文章,不然的话你白白的耗在大漠里,谁知道你啊。他向我眨了眨眼,说你倒是立竿见影,这次励志会是来对了。我反瞪他一眼,朝着台上的司仪小姐努努嘴,说你不在乎,别人说不定在乎。
而就在这时,大厅里荡起一阵的轰的笑声。这笑声可都是冲着司仪小姐的。原来章部长刚才又就欲望
和追求做了一番精彩的演讲。人是万物之灵,有神志,只要活着,就会有追求。而追求的源泉就是欲望;比如说,想要成功的欲望,自然而然的就产生了对部长啊、院士啊、盖茨第二啊、等等的追求。但是,同学们,请注意,追求又不等同于欲望。欲望,说穿了,仅仅是欲而已,而追求,则是是要付诸行动的,追是个动词。这世界上所有成功的人,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他们懂得如何根据自己的自身能力,追求应该追的希望,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痴望。但是,一旦这个希望被认定,你就要持之以恒,要以文革时提倡的那种锥子精神去追,不到黄河非好汉。比如说
章部长停顿了下来,因为司仪小姐正在给他换新的龙井茶。嗯
望着司仪小姐的背影,他脸上忽然显出类似困惑的表情,舌头仿佛打了结,整个上半身变成了根石柱子,与半分钟前那洋洋洒洒的神情判若两人。但这只是短短的半分钟;等到司仪小姐又回到讲台边时,章部长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慢慢地抿了一小口茶:嗯
,比如说,对美的追求。上帝唯独垂青人类,赋予了我们欣赏和追求美的欲望。依我看,这是上帝赐给我们人类最大的礼物。想想看,这世界上若是没有了美,没有了美丽的鲜花,没有了美丽的湖泊,没有了美丽的音乐,没有了美丽动人的姑娘,就像刚才那位给我倒茶的司仪女学生
,他朝司仪小姐示意,微笑着点点头,那将会是一个多么灰色乏味、暗无天日的世界啊。
我在甘青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不,你也来对了。听章部长的,赶紧追她啊,像锥子一样的去追,不到黄河非好汉。
*
* *
那是近一年前的事了。仅仅三个月后,我就离开了硅谷,自己花钱进了香港科技大学的EMBA班。我的Goal已经确定,就是做李彦宏第二,回中国去创业。正好该所大学推出一个新的EMBA项目,主题就是如何在中国大陆创业、如何寻找风投,我就下了决心,找了两个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先在此地呆上一年,调整一下身心,补充一下经商的知识,然后回去大干一场。
EMBA名不虚传,课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和甘青自然少了联系。大约半年前微信上聊过一次,得知司仪小姐的确应约去了河西走廊,印象极佳,拍了成千的相片,还计划搞一个个人摄影展览。问及追的进展如何,他说六百公里一行,和她朝夕相处一周(当然还有她的一个朋友),让他更加体会到了章部长的那句上帝赐给我们人类最大的礼物的含义;她的那双既迷人又温柔的大眼睛,细润悦耳的嗓音,优雅的身段,甚至看到雅丹丹霞景色时小嘴微微一张哎呀的神情,都让他仿佛置身在九霄之上,连那原本荒芜灰黄的戈壁沙子,好像也涂上了一层金色,天天都在向他熠熠闪烁;爱情实在是太美妙了。但这目前仅仅是单相思,司仪小姐还没有说Yes,追她的人太多,他有点怯阵。林徽因那么好追的呀,我鼓励他,可一旦追上了,那她可就是真真的爱你这个人啦,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貌嘛,还不及邓超的十分之一(这可是他自己说的)。锥子精神!!!,这是他最后回给我的微信。
好啦,该回到刚才那个聚会了。
它确实是个聚会,热闹的聚会,在香港天天都有举行,因为那是一个新居入伙party。它也是我EMBA课程的一部分,叫做实地考察。我正在做一个课程项目,调研中国近十年来个人财富急剧、或者说超正常增长的巨富,而那个party的主人赖Sir就是我要调研的个案之一。说来凑巧,我和赖Sir竟然攀上了半个老乡,两家的县城只隔了两百公里。他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何止两百公里,整个Z省又有谁不晓得赖大胆的。所谓撑死大胆的,饿死胆小的,但依我看,大胆两字俗了点,应该叫胆识。改革开发初期,他初中刚毕业,就意识到做浴缸生意有前途,因为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家家都会添个浴缸。先是卖膀子帮酒店和富人家漆表浴缸,逐渐发展到自己的公司,生产和安装一条龙服务,不到十年,垄断了整个华东地区的浴缸生意,也得到个赖浴缸的绰号。三十岁那年,正值浴缸生意如火如荼之际,他看准了富人开始买别墅的势头,把整个浴缸生意交给了他的前小舅子(依然是他的合伙人),只身南下深圳,另辟战场。硬生生的从美国买了三套别墅车库门,克隆出一道赖氏品牌的适合中国国情的车库门,一炮打红,后来又添加了带窗户的车库门,更受欢迎(因为许多户主喜欢把车停在路边,将车库改成佣人房),仅仅七八年,赖门已经占有了国内一半以上的市场。到底是胆识超人,四十岁那年,赖Sir又看准了高铁这块天大的馅饼,把他车库门的半壁江山交给第二个前妻打理(离了婚,但依旧是合伙人),开始做起了与高铁有关的生意。只做一项,就是高铁列车上的座椅。座椅不是高科技,所谓金眼银牙铜椅子,讲的就是眼科、牙科医生如何赚钱容易,不用担当风险,做椅子生意的亦然,还没听说过谁因为椅子垮了而受伤的。这当然是红眼病;但高铁列车上座椅的生意,当年竞标者肯定是打破了头,可偏偏就让赖Sir给抢到了。也有人怀疑他做了手脚,贿赂了高铁的高层人士,但这只是同行间的嫉妒而已。嫉妒死了同行,赖Sir却笑到了最后,高铁列车上的座椅如今大多姓了赖。而这又是多少把赖椅子啊。不到三十年,他实现了我们课程上所描述的由穷致富的最完美的个案。也是凑巧,赖Sir最近刚刚在全港最高综合式住宅天玺里买了一套公寓,入伙大吉party,我的课程导师荣幸受到了邀请(他身兼赖Sir深圳一个公司的财务顾问),我也就以课程项目为由,得以亲眼仰见一下这位令世人推崇的时代弄潮儿。
不得不承认,我尽管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在进入赖Sir的豪宅后,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这原是楼上楼下两套各两百平米的房子,打通后变成了复式,楼下办公接待客人,楼上住人,各自亦有自己的门出入。独家电梯一开门,落入眼前的就是富丽堂皇的大厅,估计至少一百二十米,在一具巨大的水晶吊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亮丽夺目;最前方是全落地玻璃幕墙,透过它,维多利亚海港辽阔无敌的海景一览眼底,一派划时代的摩登风格,真是太美了。我倒吸气,那是因为我不敢想象这么一大套房子的价格。前些天报上已经登出,天玺的每平米售价75万,超过了金融危机前伦敦创造的住宅楼售价每平米65万的记录。这么说来,赖Sir花了至少三亿港币,还不算那笔大陆人在香港买房须另交的15%的惩罚税。
除了天价的房价,另外有个什么东西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最初不知何物,但很快就意识到了,那并不是什么东西,而是色彩,更确切点,是来自影星和港姐身上的花枝招展的五颜六色。来到香港没多久,我就看出来了,此岛上评价一个聚会的档次高低,得看是否有电影明星的出席。听我的导师说,上次本埠奥运圣火传递,特首高举火炬,被照耀的却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老头老太;可等到天王刘德华一出现,顿时万人空巷,把个铜锣湾挤得水泄不通。我喜欢刘德华的电影,可他是男的,真正高档的party则是以露颜女星的身价加以衡量的。而在赖Sir今晚的party上,我看到了今年刚刚获冕的港姐,去年香港金像奖的得主女演员,上一届凤凰电视台举办的全球中华小姐选美赛的亚军,再加上十几名貌美如花的未来之星,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这是在选美比赛呢。美女如云,瞧着就赏心悦目,但晚会的主角,毫无疑问,却是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不用猜,他们皆是香港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多从事房地产的开发,或者经营船运的生意,抑或是娱乐界的大亨。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逐一拜访,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发迹历程都是一例精彩无比的教学个案。
淹没于这些美女名流之中,我终于看到了晚会的真正主角,户主赖Sir。他是一个小个子,浑身上下筋筋瘦,甚至连肚子那儿也是扁扁的。精干之人,这就是我的第一眼印象。不过,相较于同样是来自卑微小地方的章部长,赖Sir在气质方面,却依旧保留了我们家乡那块儿特有的乡土气,比如说话的口音,依然是侉里侉气的。这种地方口音,人们在大场合中似乎都想加以避免;可是赖Sir就不。看着他和那些香港大亨们交谈,一方是我本人当地的土语,另一方则是我已经开始熟悉的港式国语,虽然都有点疙瘩绕口,但都是那般随心所欲、舍我其谁的神情,我不由得想起了EMBA班上一位英国同学说的笑话:谁说伦敦东区蓝领说的方言(cockney
accent)就是土话?哪一天他们中间出了个盖茨第二,或者像你们李嘉诚什么的,那可就变成了Queens English喽。
我的导师在学校里也算个人物,讲起课来口若悬河;他的那套美国的中产阶级就是叫华尔街和硅谷给毁掉了的理论,尽管得罪了对冲基金的大鳄和那些年薪上千万的CEO们,却挺招老百姓的喜欢,不断收到媒体和各种社团的演讲邀请。可是当下,这位大学里的名教授却好像一下子矮了半截,嘴巴被胶带封住了,根本就没人睬他。我正琢磨如何才能勾起主人的注意,赐我十分钟的采访时间,就见赖Sir走到三角钢琴边,一手一个酒杯,互相叮叮敲了七八下,待宾客都静了下来,开始向全场讲话了:
非常感谢香港同仁的捧场,还带来了这许多美丽的女士助兴,令我不胜荣幸。我热爱你们香港,喜欢的不得了。想想看,在这个地球上还能找到比香港更公平的战场吗?找不到的。在这里,不论你的出身,哪怕你初中都没有毕业,只要你想赚钱,只要你能干,只要你有胆量,你就一定能够赚到钱。看看诸位先生,小时候哪一个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我们美丽的港姐,你小时候不是住过居屋吗?再看看你们现在?香港好啊。我买下这套房子,就是要,嘿嘿,他伸出食指指着人群中一位大腹便便的胖子,郭Sir你笑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在天玺这楼里到底赚了多少钱。我买下这套房子,就是要宣告,我赖某要在香港发展。
他说他想做影视娱乐方面的生意,准备砸大钱,因为这是未来的趋势
― 现在老百姓不再饿肚子了,闲了干啥,不就是看电视嘛,你没瞧那位大陆女演员孙俪,这两年赚钱赚海了,还不就因为老百姓喜欢看她。他已经雇了一位负责香港业务的经理,以后就住在楼上,最初只是要熟悉香港的情况,但等一两年后就要投资大干了。这位经理刚刚在美国最好的大学拿了工商管理的硕士,主修的就是影视娱乐界的投资和运作,赖Sir对他寄予了厚望,今晚也想借这个机会把他介绍给香港的同仁和媒体,因为以后他们可是要跟他多打交道喽。
住在楼上?那可是两百平米的宫殿,赖Sir真慷慨啊。
请问他人呢?有记者问。
赖Sir的眼睛里闪出几丝狡黠,嘴巴朝天花板努了努,说经理刚刚去机场接一位重要的客人回来,稍待歇息后,马上就下来。
就一个年轻的学管理的经理,有什么值得神秘兮兮的?我很不以为然。
忽然间,大厅里怎么没了声音,几乎所有的人都仰起了脑袋,扭向了旋转楼梯上端的圆台。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一簇白色款款飘了下来。在这一片浓妆艳抹的妍丽中,这白色就犹如旷野里飘来了一阵清风,沁人心脾。可是转眼间,男人们的脸上就显出困惑的表情,嘴巴微微开启,僵硬地站在原地,那情景,简直就像是在重播一年前章部长看着司仪小姐给他上茶时的镜头。女士们呢,则都默默地、毫无表情地凝视着这束洁白色的花朵。
我的脑袋瓜子仿佛被一把千钧重锤猛烈地打击了一下,两眼发直,无法相信眼前的所见。
这束花,虽然依旧是非凡的美丽,变了!在她那原本柔软甚至原始的美丽中,如今增添了一丝耀眼的光辉,那是高贵的光芒。甘青青兰,只有在我们青海高原上才盛开的紫颜色的野花,我想起了甘青一年前的那句话。可是,这还是那朵甘青为之魂牵梦萦的野花吗?
唯有赖Sir一个人笑出声来:哈哈,你们都给我骗了。我说的她是女字旁的她,不是你们想当然的他。好,容我正式介绍:这位就是新上任的赖氏香港影视公司总经理陆青兰小姐。
人们,尤其是刚才还立着发愣的男人们,开始热烈地鼓掌。
掌声中,又掺进了窃窃的声音,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又向赖Sir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赖Sir又笑了,真诚的笑声,两只手像拨浪鼓似的在胸前摆晃:诸位,诸位,我知道你们此刻脑子里在转悠着什么。我是离过三次婚,前妻也是一个比一个年轻和漂亮。可是,我哪怕是前面祖宗八代积了大德,也不敢奢望像陆小姐这样既年轻貌美又高贵优秀的女子的,我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瞧瞧你们的眼神,哈哈。
就在这时,楼上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圆台上。
中年男人是一身休闲、淡色的打扮,黝黑厚实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泛着自信的红光,脚下迈着稳健的步子,一步一步的走下了旋转楼梯。
所有人的眼睛都射向了他。
赖Sir满脸堆笑,左手挽起男人的手臂,右手向着众人挥舞:诸位,容我荣幸介绍,这位才是今晚晚会的主角,中国ΧΧ部副部长兼总工程师章澍珖博士。你们如果不是只顾赚钱,对大陆有所了解的话,那么就一定久闻章部长的大名了。他今天下午刚从北京飞来,明天就要同你们的特首会面,洽谈大陆高铁与香港的MTR接轨的事,大人物啊。
一片热烈的掌声。我的手却悬在了半空中。
就见赖Sir右手又擎起了陆青兰的手臂,三个人的手臂高高举起:我有一个重大新闻要公布,这也是今晚晚会的最重要的事情:
章部长和陆青兰小姐就要订婚啦。本星期六,在半岛酒店,正式举行订婚仪式,你们的特首都要出席噢。哦,差点忘了。订婚仪式晚宴之前,将在半岛酒店举办陆小姐的中国河西走廊摄影展览,你们每个人可务必要去看哦。
众人开始往前涌,向未婚夫和未婚妻祝贺,表达他们对未婚妻的无限赞美。我则是反其道而行,挥舞着手臂推开迎面的人,拼命地往电梯那儿奔,脑子里则在翻腾着:
Inclusive,能者多得,锥子精神,强中之强
,hes got them all, hasnt he?
(本篇纯属虚构。)
(2014年十月初稿于甘肃敦煌,2015年四月初再稿于浙江永康,五月完稿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