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乌托邦,丑陋的乌托邦
作者:俞晓群
Chinesepen.org 2007-5-25
早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人尼尔。波兹曼宣称:美国社会患上了一种不治之症:文化艾滋病。这种疾病正在发作,导致美国文明的倒退,逐渐回到“野蛮世纪”。目前人们还没有找到治疗的方法,因为此“病”不像独裁者和专制主义那样容易辨认且遭人厌恶,它往往是满脸笑容向我们走来,使致病者毫无知觉或心甘情愿地受其感染,最终因大笑过度而力衰身亡。这种疾病是由两种病毒引起的:一是电子传媒,再一是以电子传媒为载体的极端娱乐化倾向。
为了阐释“病毒”的危害,波兹曼写了许多书。其中有两本书,光是题目就让美国人震惊,甚至让整个世界震撼,一本叫《童年的消逝》(1982),他宣称:以电视为标志的电子媒体,已经使美国社会丧失了“童年”,而童年的消逝必然导致美国文化的衰落。另一本叫《娱乐至死》(1985),他更是大声疾呼:电视将人类社会全面地娱乐化,人们在欢笑中不再思考,日渐丢掉了精神和思想。《娱乐至死》的封面就让人深思:一家四口温馨地围坐在电视机前,他们只有身躯,没有脑袋。
先说童年的问题。波兹曼的“童年”定义在7—17岁之间,但他的述说不仅涉及生物学的范畴,更是一个文化学的概念。他对成年与童年的定义非常奇特:成年是有阅读能力的人,童年是没有阅读能力的人。而社会性的阅读,只是在活版印刷术发明之后才成为可能。其实早在11世纪中国的毕升就发明了活字印刷的技术,他的“活字”是用胶泥制成的;15世纪初,朝鲜已经有了金属活字。但这项技术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正如波兹曼所比喻的,他们造出了“魔鬼”,魔鬼醒来后却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便倒头又睡去了。不过15世纪中叶,当西方人谷登堡发明活版印刷术后,欧洲文化蜂拥而上,在不到50年的时间里,欧洲的100多个城市拥有了印刷机,印出800多万册书;在不到100年的时间里,欧洲已经由中世纪的“全民文盲”,迅速达到50﹪以上的男性都识字。于是,阅读有了新的意义。一般说来,成年人的阅读是开放的;未成年人需要通过识字与阅读的学习,成长为一个成年人。就这样,“阅读”将文化意义上的成年与未成年划分开来,“童年”的概念也产生了。你可能要问:难道15世纪以前,欧洲社会结构中就没有童年吗?波兹曼说:是的,现代意义上的“童年”,(到上世纪80年代)只有400年的历史。
当然,仅靠“识字”来构造“童年”是不够的,文明社会还需要通过控制阅读内容,来保持童年的生命力。也就是规定一个儿童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或者说,儿童对于成人的行为的了解,应该有一个顺序。比如,我们首先要对他们进行名誉感的教育,然后让他们逐渐知道社会的复杂性;还要对他们进行羞耻心的教育,让他们学会对“原始冲动”的控制,然后才让他们知道更多与性相关的秘密。总之,童年存在的重要基础是对成年的神秘感与敬畏感,正如成年人的另一个定义写道:所谓成年,就是生活中的一切谜(尤其是性)都已经解开了。如果童年就与成年一样没有秘密,或自发地、不分先后地、随意地解开这些“谜”,这在生物学和文化学的意义上都是危险的,同时必将埋葬人类的童年。
怎么办?波兹曼是“纸制书阅读”的崇拜者。他认为,“纸制书”是最好的媒体,它既解放了人的个性,同时书籍“有限传播”的属性,也可以做到对未成年人阅读内容的控制。在学校和家庭中,规定他们应该读什么,不应该读什么,从而实现知识与成长的良性结合,划清成年与童年的界限。
如果西方文化按照波兹曼的描述走下去,产生于16世纪的“童年”是不会消逝的。但是19世纪中叶,情况发生了变化。随着人类第一封电报的发出,电子媒体诞生了。它是“第一个使信息传播速度超过人体速度的媒介”,同时它也宣告了“纸制书”一统天下的结束。接下来的100年,是电子工业和信息技术大炽的时代,尤其是电视的出现,迅速地化解了波兹曼的分析。首先,“识字”不再是认知的屏障,什么人都可以津津有味地坐在电视机前“认真阅读”,品头论足;正如萧伯纳看到百老汇五光十色的灯光时所言:“如果你不识字,这灯光无疑是美丽的。”其次,对未成年人阅读内容的限制也不攻自破,电视肆无忌惮地揭开了成人所有的文化秘密,诸如:出身好莱坞的罗纳德。里根从来没写过文章,也没有什么思想体系;但在电视上,那些傻乎乎的政治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甚至在大选中公开说:“政治就像娱乐业一样。” 这样的政治还有什么名誉感可言?至于性问题就更加混乱了,诸如“请不要走开,广告之后我们谈一下乱伦的问题”一类的话语,几乎成了美国电视上的口头禅,“它使美国人长期处在性亢奋的状态,并且强调性满足上的平等主义。”作为一个文明国家,波兹曼气愤地说:“忏悔室里的交流,都恬不知耻地成为公开的话题。” 就这样,电视摧毁了美国人的“童年”。如果说,这种“消逝”还只是在文化学的意义上,那么波兹曼还发现:在生物学的意义上,童年的概念也在萎缩。在近100年里,美国女性的青春期每十年大约提前4个月;也就是说,1900年女性初潮期平均年龄是14岁,而1979年就是12岁了。这难道是与同时发生的“信息技术革命”巧合吗?
童年消逝了,接着的问题进一步恶化。出版《童年的消逝》三年后,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又发出更为恐怖的预言:信息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副作用,不但使美国人丢失了童年,还将使他们丢失全部思想和精神的生命。这本书的写法,不再像《童年的消逝》那样关照历史与文化的流变,不再条理清晰地沿着理性的路径娓娓到来。在冲动的情绪下,波兹曼列举了大量的例证,用以说明一个道理:电视只有一个声音——娱乐的声音。它外在的因素是商业化与收视律,内在的因素是电视本身的表现形式,就是一种以娱乐为目的文化。由于我们在没有认清电视的本质时,就试图利用电视的娱乐功能辅助于各行各业的事情,结果纷纷落入娱乐化的圈套,被转化为娱乐的附庸。大量的“文化悖论”被衍生出来,比如:新闻的价值取决于它带来多少笑声,因为“只有娱乐才有新闻”;尼克松“水门事件”的暴露,是因为他的电视形象太像一个说谎者,引起了人们的疑心;一个播音员因为长相不好影响了收视率,结果遭到解雇(波兹曼说,他由此想到野蛮社会,带来坏消息的人将被驱逐或杀掉);一个人的心脏手术在50多家电视台直播,事后记者问:“你不害怕吗?”患者答道:“他们绝对不可能让我在电视上死掉。”1984年,有人拟花费2.5亿美元把《圣经》拍成225小时的节目,搬上荧屏;1983年,电视直播耶鲁大学的毕业典礼,要请电视脱口秀名角主持,而当一位好莱坞明星出现时,“那巨大的欢呼声足以把当地的死人吵醒”;今天总统竞选的电视辩论,与当年林肯和道格拉斯的经典辩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里根在与弗里茨辩论中说了一个很俏皮的笑话,第二天许多报纸都说,里根用笑话击败了对手。面对这些怪现象,波兹曼更气愤地说:“在这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文化已经变成了一场滑稽戏。”所以当欧文。柏林的歌中唱道:“没有哪个行业能像娱乐业”时,波兹曼恶意地讥讽道:只要改成“除了娱乐业没有其他行业”,他就会成为像赫胥黎那样的先知了。
此时,波兹曼提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政治预言:美国正在不自觉地跌入一个赫胥黎式的“乌托邦社会”。这个赫胥黎是《天演论》(严复译)的作者汤马斯。赫胥黎的儿子阿尔都斯。赫胥黎。乌托邦的概念并不新鲜,它是人们空想的美好的社会形式。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乌托邦的先声,摩尔的《乌托邦》(1516)开创了这一独特的文学题材的写作。但空想终归是空想,它的现实意义是模糊的。上世纪初,情况发生了变化,一种“负面乌托邦”(又称反乌托邦、非常乌托邦)的文学创作诞生了,它所阐释的是一些“美好空想”带来的社会灾难,引起了社会学家极大的关注。波兹曼也试图在这里找到灵感和依据,说明美国文化行将衰落的道理。他列举了两种负面乌托邦的形式,一是奥威尔在《一九八四》(1948)中描述的极端专制主义社会;再一是阿。赫胥黎在《美妙的新世界》(1932)中描述的极端科学主义社会。波兹曼的结论是:“专制”是丑恶的,它试图建造的“文化监狱”容易辨认;况且奥威尔预言的“一九八四年”已经过去,它起码没有在美国发生。即使发生,“在弥尔顿、培根、伏尔泰、歌德和杰弗逊这些前辈的精神的激励下,我们一定会拿起武器保卫和平。”但赫胥黎的预言就不同了,他的“技术至上”社会到处莺歌燕舞:人不再自然生育,而是通过技术人员孵化出来:“孵化人”是完美的,男性人高马大,女性弹性十足,他们不必生育,没有婚姻,也不允许有专一的性伴侣;他们不会生病,心情不好时吃一种“解忧丸”,就立即欢快起来;人们不惧怕死亡,因为他们从小就接受“安乐死”的教育;他们运用科学手段进行“睡眠教育”、巴甫洛夫式的教育,一个观念会百次千次地在受教育者的脑海中重复。许多词汇在这里消失了:父母、夫妻、爱情、痛苦、放荡,以及思想、艺术、宗教、家庭、情绪和各种人性、文化的差异都荡然无存;尤其是“死亡恐惧”也消失了,从而导致人类失去了追寻文化精神的原动力,同时人与其它动物的区别也随之消失。
这是一个“美妙的新世界”,它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与奥威尔预言的专制主义社会同样危害人类文化,但它采取的手段却更高明,不是监狱,而是欢乐。波兹曼指出,美国社会正在向赫胥黎式的乌托邦逼近。人们的“解忧丸”就是电视,它带给我们无限的娱乐;教育手段也是类同的,“一个40岁的美国人,已经收看了超过100万条广告”;广告的手段大多是“伪寓言式”的:一对夫妇的衣服没洗干净,是因为他们不懂科学,没有选择技术更好的洗涤剂,他们受人奚落、忏悔、赶紧改过,于是绿草茵茵,遍地花开。娱乐之中,科学主义得到进一步的神化。就这样,美国向赫胥黎式的乌托邦社会一步步走去,没有斗争,只有笑声。因为“我们听不到痛苦的哭声,那又同谁去战斗?同满脸堆笑的娱乐吗?”
面对波兹曼的悲观主义情绪,中国的有识之士久已关注。关于负面乌托邦的问题,早在1979年,李慎之、陈翰伯、陈适五、董乐山等人就已经组织并译出《美妙的新世界》《一九八四》,刊登在《编译参考》上。其实这两部名著均属于“负面乌托邦三部曲”,另一部是扎米亚京的《我们》(1921)。还有一种“负面乌托邦四重奏”的说法(沈昌文语),即上述三本书,再加上费奥多罗夫的《共同事业的哲学》(1906—1913)。这四部书有三部已经在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中出版,只是《奇妙的新世界》因为“文库”的夭折而未及面世。今天,它的清样还放在我的案头上,卢珮文译,其中有李慎之先生的序言《为人类的前途担忧》。现在此书已经有很多版本面市,题曰《美丽新世界》。可以说,为了客观地认识波兹曼,读一些背景性的文字是必要的。
对于《童年的消逝》《娱乐至死》,我国学者也有一个追踪的过程。它们的中文版出版人严博非回忆说,他早就听说波兹曼和他的著作,从1997年开始寻找这两本书的版权,直至2004年才实现出版的愿望。但是,2003年10月波兹曼去逝,学者刘擎说:“他辞世的时候,我不曾读到任何中文的报道。在美国也有学者抱怨,说他的死讯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因为当时的传媒正热衷于施瓦辛格竞选州长的戏剧性进展。这对波兹曼来说可能并不是遗憾却反倒是安慰,因为这恰恰验证了他的理论。早在1985年,他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就曾预言,政治竞选将越来越多地采用好莱坞的娱乐模式,而传媒将蜂拥而至。”
在本文结束时,我想:“显然,我的文字和讨论的问题,不会给读者带来笑声。”但是,我的耳边却不断地回响着波兹曼的声音:“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