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童昕、和乌卓(短篇小说)
洪佳与
我自从几年前过了“不惑”之后,这“紧迫感”三个字怎么就像只嗡嗡叫的蚊子一样,不断地在肆扰我了。我极力地企图驱走它。可是每当我看到报纸上的大标题“年仅三十五,互联网皇帝贵冕中国首富”,目睹那位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80后偶像作家的年轻英俊的面孔,耳闻电视里专家们对年轻人的谆谆教导“成功要尽早,三十是个坎”时,我脑子里常常就不由得闪出落伍二字来。想想自己都四十好几了,连个正教授的头衔还不知道年底能否批下来,这心里面实在有点不是个滋味。
所以,作为对策,也算是自我修炼,近些年来我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把自己关在学校的大门里,罔顾一切,潜心作我的人类心理学方面的教学和研究。门外是万马奔腾、人人亢奋,而门内倒也显得寂静安怡,绿洲一隅。
可是,偏偏脚下这一块净土也开始热闹起来。学校的大门口竖起了一幅奇大无比的大红横幅,上书:“热烈欢迎我校杰出校友、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教授乌卓院士莅临访问”。这类横幅近来其实并无少挂,可是似乎谁也不如这位乌卓教授的来历。首先,他是我们大学的校友,在本校读了本科和硕士。当然,校友成千上万,能摊上这么大个横幅,一定有它的道理。我上网仔细查了一下乌教授的资料,那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乌教授自十六年前从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后,花了十二年时间完成了一套完整的“四级跳”。他先是在美国南方的一所三流的州立大学分校做助理教授。三年后,跳到中西部一所二流的州立大学做副教授,不到四年,升做了正教授。可是立即又跳到了加州一所一流的州立大学,在那儿干得热火朝天,三年内被提升为讲座教授,还当上了工学院的副院长。这成就在我们国内人看来已经是高不可攀了。可乌教授在四年前又做了一次完美的飞跃:他又跳回了常春藤,终于当上了全世界最著名的麻省理工学院里的一名教授。还不仅仅这些呢。去年,年仅四十八岁的他竟差一点就被甄选为美国国家工程学院的院士。(看来N大学校方不太仔细,把“差一点”当成了“已经”。)在他的个人网页上,他详细地列出了他的那些院士同行们做作的研究成绩,他本人的工作,他的H指数,他的SCI引用次数,他获得的各类大奖,以及两者的比较,然后以四个加红特大英文粗字结束:Let
the numbers talk!
读着他的经历,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幼时经常观看的蝉蛹爬树的情景。傍晚时节,一阵大雨之后,地面上冒起许多黑乎乎的蛴螬,满身的稀泥,仿佛是上了发条、预先程序好了似的,它们都拼命地涌向树根,又同时朝着树顶爬起来。大多数爬到一半就住步不前了,可总有一些个壮体粗的,吭哧吭哧一直要爬到树顶。然后,那情景可真是美妙,他们一齐脱掉那身脏兮兮的外壳,个个蜕变成了闪烁着一对晶翼的金黄色的蝉。到了翌日中午,金蝉们全都开始引吭高歌,而唱得最亮最欢的,一定是现在惬意地占据在树顶上的那批。
我这样联想也许太小鸡肚藏了,怎么给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只是,这位乌大教授于我可不是生人,我和他二十多年前就认识。岂止是认识,当时我还对他心存芥蒂,因为他从我当年的一位偶像的身边“夺”走了我那颗少年心中的凌波仙子,一位名字如她本人一样美丽的姑娘。
是的,这牵涉到一位美丽的女人,乌卓先生的妻子,她的名字叫杭如水。我想,还是先讲一讲我和如水过去的事情吧,这里面当然也有乌卓先生。
* * *
如水和我从小都生长在南京N大学的教工宿舍大院里,同住一栋楼,她家四楼,我家一楼。和我们大家一样,她的父母亲也是学校的普通老师。不同于大家的,她是独子,而我们一般都是一家两个。另外一条嘛,就是她的外公曾经是民国时期中央大学的教授,据说解放后拿两百多块的工资,住在大院最里头的教授楼里,经常接济她家;所以她家里稍微富裕一些,家具摆设也较我们洋气,文革结束的那年就添了一台十七寸的彩电,那可是楼里的大新闻。
我不知道“青梅竹马”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否恰当,因为如水长我四岁,几乎是把我当做小弟弟看待。但她和我的姐姐却真的是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从幼儿园至高中毕业,一直都是同级同班,甚至还同一张课桌。其实最初的时候我从来不和她俩搭界在一块儿的。那时候,男、女孩子之间可谓是泾渭分明:她们跳她们的橡皮筋,刻她们的剪纸;我们男孩子则是热衷捉我们的蛐蛐,滚我们的钢轱辘;互不干扰,各得其乐。不过,尽管不相来往,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聆听如水的声音。原来如水的爸爸在学校里教的是音乐,自十岁起,她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练声。她一般在晚饭前后练唱,以免太晚了打搅邻居。每逢如水唱歌时,尽管她家屋门紧闭,歌声仍然传遍了楼上楼下,飘飘逸逸,几十户人家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欣赏着她那画眉鸟般的歌声。那时候,奶奶住在我们这儿;但逢如水的歌声响起,她就脸上放光,皱纹也顿时褪了一半,连连喷赞,好一个金嗓子,盖过当年上海滩上的周璇,这小丫头将来不定是个人物。
真正和如水开始“掺和”,是在她上初三的时候。那时文革刚刚结束了没两年,校园隔壁的玄武湖公园晚上常常在露天草坪上播映过去的老电影,姐姐和如水她们好像走火入魔似的,时不时就偷偷溜出去看。不知何因,在这件事上姐姐怎么想到了我,要拉我入伙,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早就在大人们的嘴里听到过诸如《羊城暗哨》和《渡江侦察记》等等的电影名字了,就因为太小,妈妈不让我单独一人晚上出去。实际上,同伙的并非只我们三个,还有一位男孩子,住我们隔壁一栋楼的童昕,姐姐她们一个班的同学。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好大,除了脸面眉宇秀气得像个小姑娘之外,个头简直就是个大人了。我们这个“四人帮”,总是最先入场,盘腿坐在第一排,仰头而视。逢到女孩子喜欢的影片,像《五朵金花》之类的,如水她们眼睛一动也不动,嘴巴微微地张着,呼吸仿佛都停滞住了,真有点不可思议,当时我想。
就这样我和她们掺和了一年多,一直蒙在鼓里,原以为她们好心在带着我玩呢,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被利用了。有个星期六,我们照例又行动了。太阳还没有落山,我们沿着湖畔的青石台阶蹦跶,时不时我还跳起来碰碰正在盛开的樱花。姐姐忽然拉住如水,要她来一个“喜儿飞跃”,因为那天要放的电影是《白毛女》。原来她们中学宣传队正在排练舞蹈《白毛女》,如水主演喜儿。如水四下瞧了瞧,见路人不多,遂点了点头。我见她走到一旁的草坪上,立直屏气了数秒,双臂优雅地抬起,双目正视前方,迅跑了几步,忽然起跳起来,一双纤长的腿几乎伸展成了一条直线,双臂也伸开,呈近四十五度向前方腾飞上去。整个动作不过五六秒钟,却把我看呆了。太美了,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正在湖面上轻盈起飞的白鹭。这可是我第一次自心里产生这种联想。也是第一次,我猛然间意识到如水变了。她那鼓起的胸脯,微微上翘的臀部,如溪水一般细腻发亮的肤肌,还有她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的神韵般的光彩 -- 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瞥见童昕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水,那眼里放射着某种于我相当陌生的神情。再看如水,尽管还在喘气,她的眼神却只往童昕射去。我好像突然间开了窍:搞什么搞,原来依着姐姐这个帮凶,如水和童昕一直在拿我做电灯泡啊。难怪看电影时,两个女孩子总坐在中间,却要我们两个一边一个,而蹲在如水旁边的那位一定是童昕。不止一次,我瞥到童昕和如水的手攒在一块儿,原还以为因为电影中的紧张情节的缘故,他在安抚她呢。
我闷了个把星期没吱声,找准了一个机会,在如水放学的时候,把她堵在了筒子楼的门口。喂,我不紧不慢地唤她,知道吗,有人十五岁就搞对象,楼里的大人可要骂死啦。她先是很诧异地看我一眼,忽然脸变得绯红,一把将我拽到楼梯下的暗处。“你小子看到什么啦?瞎说,”她细声细气地训我,眼睛却瞪得滚圆。是吗?我乜眼斜她。她的脸已经红得宛若个柿子,声音倒变得更低了,嘴中呢喃,说拉拉手不算谈朋友。好啊,我显得无所谓的样子,我这就去告诉爸爸妈妈。哎呀,她急了,慌忙捂住我的嘴。
最终我提出要求:作为我的堵嘴费,还有我的出场费(她和童昕依然需要我这个电灯泡),如水的所有的书我都有权利借来看(我知道她外公是教文学的,家里的小说多极了,什么《鲁宾逊漂流记》、《基督山恩仇记》等等);另外一条,以后晚上到她家看电视,她一定要留给我一个最好的位置。两个要求都合情合理,她抿着嘴答应了。放开我之前,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稍稍上撇,凶巴巴地用南京话嗔我:“小狍仔仔,搞得不得了了,我告你姐,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坚守了我的诺言,没有向任何人泄密。自心底里,我其实在巴着他俩好呢。那童昕是大院里有名的好孩子,温文尔雅,遇了大人总要叫声“叔叔阿姨”。不仅人长得秀气,画画更是远近闻名,尤其是人体素描,曾经得过市里面的比赛大奖。还不止于此,他从六岁起就开始拉小提琴;听楼里头教音乐的老师议论,童昕的水平早就超过了什么国际标准十级;不止是大院里的,甚至有家长领着孩子,从城的西头跑到我们东头,要拜童昕为师。好一对人见人爱的金童玉女,这是奶奶在他俩背后的评语。什么一对一对的,奶奶你瞎说,姐姐和我齐声“驳斥”她。在外人面前,我们这个“四人帮”可铁啦。
我不知道如水和童昕有没有亲吻过,也许真的没有。那个年代,我们少男少女谈恋爱,那可真正是在“谈”。拥抱倒是有的,让我看见他俩最热烈的一次是在他们临高考前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四个人跑到中山陵音乐台玩,讲好了他仨要放松放松。童昕把小提琴拎去了,就在那青藤茂盛的长廊旁的草坪上,拉了起来。最先是一首叫做《金色的炉台》的曲子,我已经听腻了,叫他赶紧换一首。童昕定了定神,非常潇洒地用手捋了捋他那黝黑厚实的长发,开始拉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哇,太美了,竟让我产生了一种“触电”的感觉。后来才听童昕讲,这首曲子是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我们仨听得如醉如痴;曲半人兴,如水忽然从草坪上站了起来,就着一身洁白的长裙,跳起了白天鹅轻盈飞翔的舞姿。当童昕以一个有点伤感的长柔弦结束时,如水迅步奔向他,双眼脉脉含情,踮起脚尖,伸出她那洁白的双臂,紧紧地钩住童昕的颈子,头则依偎在童昕的肩膀上,身体开始微微地颤动。也许是曲子太感人了,姐姐和我竟然也傻乎乎地涌到他俩跟前,围着他俩拍手。十四岁的我,懵懵懂懂,那一刻唯一想到的竟然是“Kiss”两字:
童昕、如水,你们快Kiss啊。
回家的路上,我拽拽童昕的衣袖,给他打气:童昕,你可一定要考上,因为有人要用Kiss来奖赏你呢。啪,姐姐重重的给了我一击头皮。童昕那张秀气的脸膛顿时间涨得通红。而如水呢,则是恨恨地瞪我一下,然后真的轻轻地亲了一下童昕的脸颊,继而紧紧地攥起了童昕的手。
到家后我才意识到,如水这是在鼓励童昕。早就听姐姐私下里说,童昕什么都优秀,学校里同学们称他徐志摩,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他;可偏偏令人懊脑的是,他的数学和物理成绩勉勉强强,和他在其它课目的优异成绩大相径庭。他也想像姐姐和如水一样报考文科,但却遭到他的父母亲及学校老师们的一致反对,都言男孩子要学工科。那个年代可不是如今的MBA时代,报纸电台里播的皆是科学家的事迹,高考最热门的专业是核物理。我们这次外出游玩,实是如水和姐姐在替童昕放松打气呢。
我后来常常感叹,上帝大概有意就是不让童昕得到那个亲吻。
* * *
童昕当年落考了。不仅仅是那一年 -- 他连续参加了三年高考,每次都距省理科本科录取线差了十来分,而每次又都栽在了数学和物理上。
大院里最初是一片惋惜声:这么优秀的孩子,画画、拉琴、还会写诗,样样拔尖,怎么会翻船呢?渐渐地,这声音就有点变调了,变成了“光会拉琴画画作诗,能当饭吃啊。”到了第四年,童昕果真报考了美术专业,却因年龄太大,又被刷了下来,只能改上了N大学的大专。这次邻居们反倒没有什么议论,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
而姐姐和如水当年都考上了N大学的文科。
如水大三的那年春天,全省的高校在N大学的大礼堂做文艺汇报演出,有她的独唱和舞蹈节目。每个参演学生都得到四张前排区的“亲戚朋友”门票。除了她父母亲的两张,如水给了我姐姐一张,另外一张嘛,则托姐姐交给了童昕。姐姐回来后告诉我,如水独唱的时候,尽管声情并茂地对着观众,可那双眼睛却总往姐姐身旁溜。演出期间,姐姐瞥见舞台的侧端悬挂幕布不断探出如水的半个脑袋,偷偷地朝前排区打量。整个前排区都塞得满满的,唯独一张椅子孤零零地空着,那是如水留给童昕的座位。
据后来姐姐告诉我,如水的父母亲在得知门票之事后,背着女儿悄悄地拜访了童昕家。两家在一个大院里做了近二十年的邻居,平时见面也点头问好,可夫妻俩同时拜访,这还是第一次。两家大人究竟谈了什么,晚辈们不得已知。不过从此,童昕就拒不见如水了。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楼里的人开始见到一位身材矮壮、看上去不苟言笑的年轻人,他就是乌卓。最初听说他是来帮如水家扛煤气罐的,因为乌卓是如水妈妈所在的物理系的研究生。临到如水毕业之际,如水的妈妈终于正式通告大家,如水和乌卓开始谈对象了。这在当时有个十分时髦的名称,叫“拉郎配”,尤其如果男方是个农村孩子,而乌卓则来自中西部一隅极其偏僻穷困的山村。
我们都不喜欢乌卓,究其是姐姐。童昕自是一大原因 -- 我们仍然无法接受童昕败给他的事实。再有嘛,就是他的长相。他的脸从侧面看怎么有点像卡通人,中间鼻子那块儿往里陷,给人一种狠力但却是非常不协调的感觉。多年后当我第一次看到某位著名小品演员表演的叫做“腰子脸”的角色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哎,这不是乌卓吗?甚至连他的笑,也和这位小品演员如出一辙,嘴明显地朝后瘪,唇角则上撇,说不上是滑稽还是阴沉,总之很不自然。不像童昕,对你笑时,山花灿烂,让你觉得仿佛正面对着一泓泉水,清澈见底。乌卓的笑声也特别奇特,常常是突如其来,声音特大,“哈哈”两声,然后嘎然而止,让人莫名其妙。这种笑声又总是在他缄默无言的时候出现。比如有一次,如水要姐姐跟她和乌卓一起去看省文工团的演出,借机让姐姐考察考察他;我呢,就又当了一次电灯泡。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们三个议论起某位女声独唱节目,觉得如水的声音很像她的;还提到当年如水差一点就被省文工团招去,若真的话,那刚才在台上的说不定就是她了。我们交谈得热烈,可乌卓显然对我们谈的不甚了解,站在一旁沉默无言,显得很尴尬。后来嘛,姐姐讲到小提琴节目,提到《乘着歌声的翅膀》,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童昕,说了句“童昕拉得跟他差不多”。突兀间,乌卓哈哈两声,满脸通红,惹得旁人都朝我们这边瞅。两声后,他的脸色又恢复原状,似板非板。直到后来演出时如水暗自踹我一脚,我才明白过来 -- 他这哪里在笑,明明是在发怒呢。
大院里的邻居们没有我和姐姐的“童昕成见”(他们可一直以为如水和童昕只是同学而已),对乌卓自也没有我们这般的反感。山村的苦孩子凭自己的刻苦考上了名牌大学,交上大教授的外孙女,虽然门不当户不对,此种近乎灰姑娘的故事反倒勾起了一种特殊的新鲜感。他看上去是有点土里土气,可问问楼里的大人们,许多当初不也是来自乡下?如水的爷爷当年就是南京郊区的菜农呢。当然也有议论,主要是乌卓的身高。如水身材颀长,据姐姐讲大约在一米六八左右。乌卓究竟多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因为如水从一开始就警告过我们,在他面前千万不要提身高二字。我估计他大概也就是如水的身高,加上女孩子显高,第一次见他俩在一起时,他好像比如水矮了半个头。不过仅此一次;第二次碰到他,怎么觉得他忽然间长高了四五公分。再细瞧,原来他的脚上蹬着一双男子高跟鞋。这双鞋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脚。
我那时纳闷儿,作为大学的校花,如水这么聪明漂亮,即便童昕不行,追她的人一大把,为何偏偏给乌卓占了?
实际上我本人对乌卓的反感已经开始有所改变了。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首先,对于他那起初看起来颇为奇特的脸相,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觉得并不难看,只是比较特殊而已。另外嘛,就是他的缄默。但凡和我们接触,他除了那特有的“哈哈”两声大笑,通常总是将嘴巴紧闭,犹如被一根无形的线给缝着,一声不吭,叫人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这虽然有点恼人,可却少了讨厌他的理由。不过,最关键的,还是他的那股异乎寻常的学习的刻苦劲,令我不由得折服。他和如水正式确定男女朋友后,很快就赢得了一个“一点半”的绰号。原来我们楼里有一间大家共享的杂屋,十五来平方,堆积了半屋的家具和杂物。不知始于何日,这小屋竟成了他的书房,几乎每晚必来。他既已是如水正式的男朋友,那时电费又姓公,大家也就毫无介意。相反的,这小伙子每晚七点来,总要等到午夜一点后才灭灯,引得众家长们颔首称赞,纷纷教训他们的孩子:“看人家‘一点半’乌卓,你要是有他一半的刻苦劲,明年一定能考上清华。”
“乌卓有那么多功课吗?他已经研究生毕业,留校了呀。”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如水。
原来乌卓一直在准备GRE和TOEFL,要到美国读博士。他考李政道博士的留美基金会的研究生,因为一分之差输给了本班的另外一名考生,被降为了国内研究生。他对如水发誓,此“仇”若不报,他若进不了美国的名牌大学,他乌字就倒过来写。“他说大丈夫立业,十年不晚,他要做中国的爱因斯坦,到时候看谁最后笑得最欢,”如水告诉我。
如水说话时,两颊微微泛红,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彩。看得出来,这是赞赏的光彩。我心里面不免酸溜溜的,因为我想到了童昕。可是我能够怪她吗?
她大学毕业后没两年,就和乌卓结婚了。我们都觉得这实在太早了,姐姐此时才刚刚开始谈恋爱呢。如水家最初也极力反对,希望女儿先把精力花在她的中学老师的工作上。可是乌卓坚持要,因为依着他老家那儿的习俗,女人若二十四岁还未出嫁,就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说闲话了。再说,他的父母死命地催着要抱孙子,他决意不违背二老。为了此事,姐姐甚至和如水争得面红耳赤,指责乌卓只想到他自己。事后姐姐对我说,如水心太软,碰到乌卓这样自封自私的男人,以后有好日子呢。在这点上,我却不像姐姐这般偏狭。乌卓的那些旧习俗也许确实落后,可他急着结婚,至少表明他真心爱如水吧?
不过,自从乌卓“入赘”后(我们楼里的那件杂屋被校方分给了他做新房,如水和他就到父母亲这边来开伙了),大院里隐隐约约地就传出了他的一些闲话来。一说他坚持吃面,一日三顿,而如水家是南方人,所以每顿饭时都要专门为他弄碗面条,还有下面的卤子。有时如水母女俩忘了或忙得没空下面,他不作声,但也不吃饭,就默默地坐在饭桌旁,弄得如水他们无法动筷。二来嘛,听说乌卓结婚后把钱管得特别啬紧,出入都得经过他的手,哪怕是分分厘厘。如水妈妈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如水花了十五块钱买了块电子表送给妈妈;那几天楼里怎么总听到一种闷闷的、令人十分不安的声音,宛若什么受困的野兽在哀鸣,后来才发现出自乌卓的那间屋子。这让大家吃惊不小,想不到平时沉默寡言的他,原来发起火来如此的怵人。甚至连他的一些同事也背后议论,曰他太自私,一心只想到出国,对系里的事一律不闻不问,也从不与他人交往。
我倒认为这些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八卦,甚至嫉妒。相反地,我发现乌卓自从结婚后就有点变了,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最明显的,就数星期天晚上到学校大礼堂看电影。每次临电影快开始时,美貌如花的如水穿着漂亮的杏仁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挽着乌卓的手臂走过过道坐到位子上,引得多少双眼睛追着他俩,赞叹纷纷:哇,瞧人家杭老师的女儿,大美人啊。此时的乌卓就会环顾四周一下,额头发亮,双眼发出自豪的光来。而姐姐这时鼻子里就会滋出一声,瞧他臭美的,晏子马夫。
乌卓可不是仅靠替宰相驾驷马而耀武扬威的马夫,当时我就反驳姐姐。果然,结婚仅仅一年后,乌卓这个名字就响遍了整个校园:他的TOEFL考了600多分,GRE近乎满分,不仅仅在N大学,就是在整个地球上,这个成绩也是属一属二了。他终于叩开了爱因斯坦曾经呆过的美国著名的普林斯顿大学的大门,并且获得了全额奖学金。
乌卓当年秋季就去了美国。那时如水还在坐月子,加之他因为研究生毕业才没几年,提前离职学校要罚重金,如水的父母亲希望女婿推迟一年再走。如水却坚持夫婿立即就走,担忧夜长梦多,美方变卦;就连他被罚的三万块钱,也是如水她八十多岁的外公给垫的。
不过,乌卓本人最初反倒是犹豫不决,要等到如水的家属签证下来后带她一起走。他临行前,曾经来找过姐姐一次。两人关着屋门嘀咕了一阵子,期间我还听到“童昕”什么的,就见乌卓脸涨得猪肝色一般的推门冲了出去。究竟谈了什么,姐姐没有跟我说;只是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们谈论起乌卓时,她都会轻蔑地滋上一声,什么优秀,心眼跟个针眼似的。
一年不到,如水去了美国。她临行前,姐姐和我在N大学的餐厅里为她践行(那时我已是N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了)。如水告诉我们,前一天童昕上她家去了,这是自从如水和乌卓正式交朋友以后他俩的首次单独接触。童昕替她和乌卓的刚满周岁的女儿画了张肖像画,又送给了她一盒他拉的小提琴曲录音带。我们听了,都默默无语。都是大人了,如水跟我们说了她的心里话:“童昕啊,即使考上了大学,也是被逼的,他自己毫无兴趣。他就像个孩子,永远是一颗童心,最好是跑到深山幽谷里去,画画拉琴,与世无争。”那乌卓呢?我禁不住问。如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沉凝了一会儿,终于回答:“乌卓好像心坎里永远憋着口气,见谁都想把别人比下去,有时也太好强了。”他就想出人头地,姐姐说。如水瞥了姐姐一眼,垂下眼眊,似乎不赞同她的评语,说乌卓只想把学习和科研搞好,又不图什么升官发财。他这么刻苦学习又是为了什么呢?姐姐显得不以为然。如水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急迫,明显地替乌卓辩护:“他喜欢学习,喜欢科学,立志做中国的爱因斯坦,这是好事情呀,难道有错吗?”我可不愿见到这一对二十多年的密友因为一个男人闹翻了脸,再说,无论如何人家乌卓现在也是如水的丈夫,所以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没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瞧人家陈景润,搞科研哪里是为了出人头地?为国争光嘛。”
她俩可没有闹翻。如水这一去二十年,每次回国探亲时,我们都要设法一聚。遗憾的是,当年的“四人帮”已成往事,因为童昕通常不在我们的聚会中。据姐姐后来告诉我,乌卓曾经郑重地给她打过招呼,为了她的最好的朋友的家庭幸福,姐姐一定要保证如水和童昕别再碰面。况且,每次聚会都在如水父母的家中,乌卓往往就呆在卧室里,也不出声,隔着门,时不时“嗨嗨”咳嗽两声,仿佛意在证明他的存在。我们唯一的一次四人全聚,是在八年前童昕办的美术班开业典礼宴席上。那年,如水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回国探亲。宴席上,如水喝醉了,两颊绯红,拉着已经出落的像她一样漂亮的十三岁的女儿来到童昕面前,告诉她,知道吗,你的电脑里的那张你一岁时的画像,还有我经常播放的那张小提琴曲录音带,都是来自这位童叔叔,你妈妈最好的朋友。我看着他们,脑中不由得闪现出二十年前中山陵音乐台如水和童昕紧紧相拥的那一幕,恍若隔世。
那次,如水回美国前,偷偷塞给了姐姐两千美金,托她设法赞助童昕开的美术班。也许应该补充一下,童昕自从大专毕业后,一直都没有找到理想的“正式”工作,东打西敲,尽干些零活儿,如帮大学办个美术展,在中学里做个半薪的艺术总监等。直到三十八岁那年,开了一家青少年美术班,他才算安定下来。尽管他收入微薄,我和姐姐都替他高兴 -- 童昕至少在干自己喜欢的事儿,还能以此谋生。至于他为何至今独身,姐姐和我从来不问他。这还需要问吗?
这次聚会仿佛令时光倒流,让我们又重温了儿时的欢乐。我甚至心里感谢乌卓,没再像从前那样犹如KGB似的盯着如水。奇怪的是,这八年下来,乌卓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曾经在如水后来回国探亲时问过她,大教授乌卓是不是太忙了?她低头无语,似有难言之隐。渐渐地,大院里就飘起流言来,说是乌卓和如水的父母亲关系一直不太好,如水的父母亲怪女婿思想老旧,生了两个女孩后,还一定要如水再生个儿子,他又只顾自己的事业,却要妻子呆在家中做家庭妇女。也有传言,如水她爸爸七十岁生日,如水寄了一千美金,却引得乌卓暴跳如雷,从此就再也没回过南京。听到这些时,姐姐脸上又呈现出二十多年前那副不屑的神情,瞧吧,早就说过他是个自私小心眼的男人。
不至于吧,我却不以为然,人家乌卓怎么说现在也是位大知识分子呀。不过,这倒更勾起了我至少是职业上的好奇心:时过境迁,如今的乌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 * *
当然,相对于乌卓,我最关心的还是我们“四人帮”的团聚 -- 我执意这次一定要全聚。碰巧的是,全省的高校明天要在中山陵音乐台举行管弦乐队汇演,而童昕作为N大学管弦乐队的义务指导和校友特邀代表,将表演小提琴独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意义?
如水事先已经给我和姐姐发了封email,告知乌卓和她将住在N大学的专为院士们提供的“白宫”(也喻院士楼),要我等她到后就和她联系。我拨通了他们房间的号码。
“Hello,”接话的人鼻音很重,一如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只是现在又掺进了些沙哑。
“请问杭如水在吗?”
“你哪位?”
这很出我的意料,假若如水现在就在房里呢?难道他是她的监护人?
“不知您还记得不,我叫×××,我姐姐是如水儿时最好的朋友。”
对方停顿稍许,音调突然间提高了八度:“当然记得,你的姐姐好像对我一直很有成见哦。”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尽管音调很尖细,却予我一种威严的感觉。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想和如水通话。
“你找我的妻子有何事?她现在不在屋里。”
看来无论如何得经过他这道门了。我告诉他,如水的一位名叫童昕的中学老同学,当年我们一起玩的伙伴,明天将在音乐台代表N大学表演小提琴独奏,热情邀请他们夫妇俩前去赐赏。
电话好像突然间断了线,半晌没他的反应。“几点钟?”我终于听到了三个字。
“演出下午三点开始,中后排免票,但童昕给您们和我们姐弟俩留了第一排的座位,两点一刻我会开车来接你们。”
“All right, see you then,”他忽然间说起了英语,电话挂了。
翌日,当我和姐姐驾车去接他们时,却只见如水一人站在那儿翘首等待。我们姐弟俩和她热烈拥抱。我问如水,乌卓教授呢?原来乌大教授临时有变,改赴另外一所大学的校方为他举行的欢迎会和晚宴了。上帝保佑,缺了这支电灯泡,我们会自在多了。
一路上,她们两个快奔五张的人了,唧唧咋咋,好像一下子抹去了四十年。如水告诉我们,做了二十年的家庭主妇,如今老三也离家上了大学,她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原来你一直活得就不轻松啊,姐姐直言快语,话里有话。这个姐姐,我心里暗骂,亏得如水好脾气,换了别人,不吵架也躲走了。
N大学管弦乐的演出被排在第一个出场,而童昕的表演则被排做了N大学的压轴戏。在印得考究的节目单上,有关童昕的介绍最长,褒扬他热心公益,虽属普通市民,甚至没有固定收入,却长期义务兼做N大学的管弦乐队指导,投入大量心血,深得校方和学生们的喜爱。好,我心里叫唤,同时向姐姐和如水晃着节目单,瞧,我们的童大艺术家。姐姐转脸看着如水,如水微微一笑,非常自豪地回应:他就是位艺术家,若是当年进了音乐学院,现在说不定正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呢。
童昕指导的这个管弦乐队真是不错,有模有样,竟能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依我这个外行来看,当年的省文工团也就是这个水平了。我瞥了如水一眼,见她看得聚精会神。你在美国常去听音乐会吧,我问。她看我一眼,眼里闪出内疚般的神色:说来你们都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还真的没听过什么音乐会。怎么会呢,波士顿可是音乐文化的大都市呀,我很为困惑。如水没有答腔。你还练声吗?我又问。她摇摇头。姐姐瞪我一眼,突然神经质般的小声骂起来:就有这种人,自己不懂音乐,不晓艺术也罢,却不让别人欣赏,什么大知识分子。我赶紧打岔,看演出,看演出。
童昕出场了,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是观众在向这位几经沧桑的四十六岁的中年人表示敬意。他先拉了首《万泉河水清又清》,然后又拉了他的保留曲目《金色的炉台》,优美的琴声迎来了观众们更热烈的掌声。节目单上就这两首,但看这架势,不来第三首他是下不了舞台的。果然,待掌声稍息,我们听到了童昕那厚实的男中音:“观众朋友们,你们当中有一位来自美国的女士,她也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我现在献上一首曲子,献给她,也献给所有的你们。”童昕站直了身子,朝我们这块儿微微一点头,用手理了一下他那已经略显斑白的头发,缓缓地架起了弦弓。全场刷的变得鸦雀无声。琴声起来了,只是那在G弦上的深沉悠长的第一弓,我的眼睛就开始湿润了。朦胧中,周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唯剩下一位拉琴的十八岁的大男孩子,挺立在青葱的草坪中央,英俊的面庞上青涩犹存,双眼聚焦于琴把,修长的右臂则在划着优美的起伏线;起伏间,那婉约而又略含忧伤的音符,仿佛向人们张开了双翅,要携带着他们去一个未知的但却是美妙绝伦的地方。我又看见一团洁白的倩影轻飘而至,变成了一位美丽的窈窕少女,朝着那位大男孩子飞去,飞进了他的怀中。快Kiss啊,我听见自己在死命地喊叫。我的喊叫声却被四周狂热的掌声淹没了,原来所有的听众都站了起来。我转脸看身旁的如水,她仍旧是静静地坐着,脸面深深地埋在双手中。
中场休息后,童昕加入了我们。一如三十年前,姐姐和如水居中,我和童昕在侧。散场的时候,如水摁住童昕的手,要求我们就这个样子再坐一会儿。
不是一会儿。原位未动,我们又坐了整整一个多小时。
接下来的两天,原本我们和如水要再相聚一次,无奈她实在是抽不出身来,因为乌卓教授是个大名人,省市的领导们争相邀请,各类社会活动频繁,如水作为教授夫人得相夫出席,电视台甚至指名请求如水一定要盛装出席省长为乌卓举办的晚宴。电视里,我看见乌卓拉着风韵犹存、气质典雅的夫人的手,神采奕奕,频频地和宴会厅里的官员名流们点头致意,最后来到最中央的那张餐桌,走到最中央的那把椅子,和笑脸相迎的省长同时坐下。嘿,若这奢侈辉煌的宴会厅换成了当年N大学那简陋的大礼堂,这不就是二十年前那位牵着校花的手、左顾右盼、额头发亮、两眼放光的小助教乌卓吗?
如今的乌卓可真的是今非昔比啦。重要的人物又都是繁忙的,他仅仅在院士楼呆了五天,就得赶往欧洲参加一个颁奖大会,当然是带着如水一起去。出于礼貌,我代表姐姐和童昕去给他一拜,也算是饯行。
* * *
说实话,尽管我心里面极力否认,当我真的要去面对乌卓时,一种说不上是自卑还是不适的感觉却还是禁不住罩住了我。我知道我的身高至少高过他十公分,可是不知为何,也许他真的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增长了十几公分,我怎么觉得他反而要高出我几公分。
“Hello,”他同我握手,铮铮有力,以致我立时在虎口处感到微微作痛。他的那双小眼睛紧紧地注视着我,散发出威逼的震慑光。头发染的黝黑,让他看上去比他的四十九岁的实际年龄似乎要年轻两三岁。额头外凸,薄嘴唇紧抿,加上略微凹陷的阙庭,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依旧是二十年前我所熟悉的那位年轻人:坚韧不拔,争强好胜。唯一不同的,就是在男人的好斗性之外,他现在的身上又添上了一种明显的自信,那种成功男人特有的自信。
他引我走向客厅里的长沙发,茶几上已经堆满了如水准备好的水果。他挑我一眼,嘴里冒出句,哦,你看上去蛮高的嘛,一米七三?
“一米七九。”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的眼神,眉头似蹙非蹙,虽是瞬间的表情,但却逃不出我这位从事心理学研究的人的眼睛。他坐了下来,也示意我坐下。顿时,我俩的眼睛处于同一个高度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从容自信的神情,翘起了二郎腿,很惬意地捧起了茶杯。
“乌卓,”一旁的如水提醒他,“你应该先敬客人嘛。”
“噢,喝茶喝茶,”他两个手指捏着茶杯盖子,对我晃了两下,头却是埋着,好像是在研究茶杯里茶叶的形状。
我刚刚捧起茶杯,他又开口了:“我印象中,你好像比如水小上一两岁吧。”
“我今年四十二岁。”
他嗯了一声,脸上呈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开始来回颠看我刚才呈给他的名片。南京N大学心理学研究所副教授,他嘴里头念着,抬起头来扫我一眼,略显愕然地问我:“国内评教授不是很轻松嘛?”
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作答:是自己水平太差呢,还是说国内现在评教授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容易。
我开始后悔这次造访了。若不是为了送如水,我绝不会来。
如水挪到靠我这边的侧沙发来 -- 她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女人。
我看到男主人拈了份什么英文杂志看了起来;既然这样,我索性也惘他不顾,只顾和如水交谈起来,我可是代表姐姐和童昕来给她送行的。
近半个小时,他根本就没有往我们这端瞄一眼。
临到告辞时候了。出于礼貌,我总得再和男主人应酬几句吧。我看见茶几上搁着三天前音乐台汇演的节目单,就搭讪说:“乌教授,那天您没能和我们一起到音乐台看汇演,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抬起了头,像洋人一样的耸了耸肩:“是吗?我实在太忙了,脱不开身。”
我站起身来,准备和他握手告别。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搞了十几年的心理学研究,我一直在论证所谓“灵魂出窍”的不可能性,可是就在当下,它真的发生了,发生在我的身上!刚才在和如水交谈的整个过程中,我俩都避开了“童昕”这两个字。谁知道呢,也许是上帝此时控制了我的嘴,也许祂意在下面的事情发生,我竟然在即将离开他的时候,说了这样一段:
“您不知道,童昕拉得太好了,太动人了,听众里有好多我们大学的师生,手都拍疼了。”
他兀地将手中的杂志扔在一旁,站了起来。他的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说不上是愤怒抑或嘲笑,一对鼻孔犹如性欲亢奋病人一样剧烈地扇动着,虽隔着几米远我甚至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声调仿佛也提高了八度:“是啊,这位童老弟最后拉的那首《乘着歌声的翅膀》,我可是几乎天天都在家里听到的哦。”
院士先生,我心里头说,没有必要这样嘛,人家童昕如今哪能跟你比啊。
而就在此时,我看到如水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如纸,原本眸子明亮的大眼睛因为羞辱和愤怒而变了形,充满了红丝。不至于吧,我想,开始恨起我这张嘴来。
“节目单上不是只列了《万泉河水清又清》和《金色的炉台》两首曲子吗?”如水问乌卓。
是啊,教授大人很自然地回应,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也不明白。
“我并没有告诉你他又加拉了《乘着歌声的翅膀》。”
乌卓先生像根冰棍子,猛然间僵住了,一动不动,脸色从黑到灰,又从灰到红,最后变成了一种难看的猪肝色。
我呢,则突然间觉得喉咙里被一团什么东西给堵住了,竟让我想起了黑乎乎的蛴螬,污浊不堪,恶心至极,直想呕吐。
再瞧如水,她此时显得异常的平静,并没有盯着乌卓,而是凝视着窗外,沉思着。
我向着如水高喊了一声“如水,明年南京再见”,看也没看仍旧僵硬在那儿的乌卓,冲出了房门。
如水,我心里在呼唤,回来吧,回到爱你的人的怀里,回到清纯和优美的琴声和歌声中。
(2012年六月完稿于华中科技大学华宏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