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旧

 

(借此文献给我在南京一起长大的同龄人)

 

汤凯

 

20044

 

转眼又到清明。这两年的清明节都是在香港这大都市度过。仍然是细雨朦朦,照样见人迹街影,依就是倍思亲人,却少了那份感伤,缺了昔日的惆怅,有的都是对我那旧日清明节的回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牡童遥指杏花村。” 诗人杜牧自有他杏花村的去处;可对我来说这杏花村定是那生我养我的故乡城 江南古都南京。

 

记忆中第一次对清明有印象大概是上小学的前两年。有一天我因一个小疖子发炎,突发高烧,妈妈和保姆急忙带我到当时的江苏医院。医生给我除了疖子,挂了盐水,并由妈妈陪着在医院住了一夜观察。第二天醒来,炎除烧退,小小的我顿感精神,似乎特别舒服。妈妈叫了个三轮车。那时我们住在文昌桥,一路经过玄武门,鼓楼,鸡鸣寺,陈贤街。天上下着毛毛雨,雨点不大,先滴在梧桐树叶上,然后再落在石子路上,“滴答”,“滴答”,非常好听。路边行人不多,偶尔见有摆摊子卖东西的。三轮车哗哗地跑着,我伸着小脑袋,听着雨声,望着路人和商店呼呼而过,心里似乎特别兴奋。忽听妈妈自语“唔,今天是清明节。” “妈,什么是清明节?” 我问。妈看着我 , “噢,清明节就是每年的四月五日,这一天树叶会突然变绿,花会开的更好看,往往要下点小雨。最主要的是这一天所有的亲人都会互相思念,就象我现在正在想你的太外公太外婆一样。” 前面拉三轮的师傅突然说话:“哇,今天是清明呀!送完你们后我得赶紧去替我奶奶烧纸。” “妈,他烧纸干嘛啊?” 妈妈回答:“表示他想念他奶奶呀。” “那我们也烧点纸让北京的爷爷奶奶知道,说我们也想他们。” 我问妈妈。妈妈这次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我。师傅回头对我笑笑。我靠着妈妈,望着路人,感觉人人都是那么友好,个个都对着我微笑;“啊,这清明真好,” 我对自己说。

 

第一次感受到妈妈所说的“思念”的意思是在两年后上小学一年级。学校清明节组织我们去雨花台烈士纪念碑扫墓。小小的年龄,不懂“扫墓”何意,只是很兴奋,因为要在外面吃自己带的干粮。到了纪念碑,我们都站得笔直,看着班主任熊老师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大的白花圈放在碑下,然后是三鞠躬。接下来是参观烈士纪念堂,听老师介绍烈士的业绩。他们看上去很年轻,似乎都比爸爸妈妈小。尤其是其中的一位姑娘,大大的眼睛,笑着看着我们。老师说她被国民党杀害时还不到二十一岁,我们要经常地思念她,清明节时应多来这里看她。到中午吃饭时,我们都忘了纪念堂的事,只记得大家坐在一个很大的空地上,草绿绿的,我们在上面翻跟斗,玩“警察逮小偷”。下午返校时,突下起了毛毛雨。记忆中从雨花台烈士纪念碑到雨花台的正门似乎要走三十多分钟。一路上见到许多一家大小吹着喇嘛哭哭啼啼的,有的哭得很伤心。“他们在干吗?” 我问熊老师。“他们去墓地祭祖扫墓,思念死去的亲人。” 一路上不知怎的我很不开心。晚上吃饭时,我望着爸爸和妈妈,“原来人都是要死的!爸爸和妈妈也会离开我的。” 那一晚我跑到爸和妈的床上,睡在他们中间。

 

后来的几个清明,印象不深。只记得有两年是在北京过的。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有一年冬季开学时突然通知要停课闹革命,不上课了。爸爸和妈妈他们自己也得闹革命,没空管我和妹妹,就送我们到北京由爷爷奶奶照看。爷爷在国家地球物理所工作,住三里和木樨地。附近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想起来大概是叫玉潭河。四月的北京,风沙期刚过,春意似乎别于我习惯的江南,树没南京多,可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十里外的天安门广场红卫兵吹螺敲鼓闹得天翻地覆,可这里却还像是一片净土。 一天下午睡了一大觉,正琢磨怎样玩,奶奶忽对我和妹妹说 “小凯,蓓蓓,今天是清明,河里一定鱼很多,咱们抓小鱼去。” 到了河边,我和妹妹用捞蚊子的纱布篓子捞小鱼,奶奶就坐在小坡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奶奶是一八九七年生的,那年正好七十岁。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妹妹忽喊“嗨,奶奶,奶奶,我抓了条小鱼!” “哟,蓓蓓真能干。” 奶奶奖励她。我突问她:“奶奶,你也有奶奶吗?” “小傻瓜,奶奶当然也有奶奶啦。” 奶奶拍著我的脑袋回答。“那她现在在哪儿?” 我又问。奶奶停了一下才答:“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瞧,今天是清明节,我正特别想她呢。” 那一天我们在河边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奶奶似乎特别有精神,捞了许多小鱼。傍晚回家时,妹妹拉著奶奶的手 “奶奶,以后每年清明您都带我们来抓鱼。” 她一边一个紧紧地搂着我和妹妹,边说:“奶奶保证, 你们瞧今天我们有多开心啊。” 奶奶高寿,在人间又过了二十三个清明节,直至一九九0 才在我们南京家中辞世,去和爷爷团聚。

 

第一次对清明节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我想大概是我刚过十五岁的时候。那年我在南京第十三中读初三。十三中座落在玄武湖傍。出大门后兵分两路,朝右拐的大多住在丹凤街或大树根一带,所谓的市民区;往左去的则多是南京工学院,空军司令部,或市委的子弟,所谓受过教育的人 (现在想起来当时自己是多么的浮浅)。那天肯定是四月五号,因为我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 (那年月一周只放一天假),而星期二我则刚过了四月一号的生日。 放学后老师留我有点事,走时路上已是车疏人稀 (那时的车是自行车)。出门刚往左拐,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拔腿才跑了几步,却突然看见她。她打着一把黑布伞,穿着那时很流行的军裤,脚上一双白色的胶鞋,长长的腿,细细的腰,走得是那样的轻盈,似乎是在水上飘。“真美!” 我自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忽上全身,只觉得两脚发沉,呼吸似乎有点接不上来。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从背影上猜她可能是一位初二的学生,家在市委。“超过她?” 我问自己。不知怎么我却平添了无端的担心:她会从后面笑我走路的样子吗? 她会说我长得不够高吗?或者她根本就不看我吗?最终好像是我的双脚替我作了决定,我跟在她的后面,离了大约有十五米。那条回家的路很僻静,路上就我们两人。左边是玄武湖的六朝古墙,右侧是西家大塘,水面上漂着绿绿的浮萍,小雨点落在上面“噗噗”发声,节奏似乎很慢。我跟着她,过了玄武湖的解放门,过了北极阁的庙宇,又过了天文台研究所,前面就要到分叉口鸡鸣寺了。真希望她能回头一下。可她没有。那平时要走二十分钟的路,好像五分钟就走完了。望著她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市委大院里,我突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那一晚我没睡着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缠满全身,那是一种惆怅,一种迷茫,可其中又夹着一种未名的希望,一种骚动的美妙。那一晚,在这万物复醒的清明之夜,自然在向我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召唤。

 

往后过了几个沉闷的清明;那时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尾声,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不安却又是希望的气氛。接下来的清明,1978年的,也许是我平生最高兴的一个清明。七七年高中毕业,也许是上帝偏爱我们这一届,老邓一声令下,大学直接从高中毕业生中招生,凭全国统考录取。我过五关宰六将,杀出十届重围 (19661976,连续十年全国大学没有正式招生,所以七七年的高考号称是十届重围,十届的初高中毕业生一起参加),最终考上了生我养我的南京工学院 (我从小在南工长大,爸爸妈妈是南工的老师)。记得77级是78年二月十九号入校。那年的清明可能是在星期三或四,要上课,所以班上决定在前一个星期日去中山陵踏青,好像正好是我的生日。我们40多人坐共公汽车到南航前的中山门下,然后步行。一路上浩浩荡荡,校徽在胸前,眼见的似乎都是路人羡慕的眼光。那时的我,是十八岁的我,那是一张白纸,没有岁月的沉淀,不了应有的谦卑,更不知人生的艰辛和命运的无常。十八岁就是十八岁 那天的我好像是在云上,这九鼎五岳都属於我;我在飘,我在舞,我在做一个十八岁青年应该做的梦。

 

梦是要做的,可上帝却安排我在这地球的另一端 美国的密执安州ANN ARBOR 做,且一做就是二十年,从1984年一直做到今天。ANN ARBOR 是美丽的,那初秋枫叶的丰彩,那严冬白雪的寂静,还有那初春四处遍野的郁金香。这是一片静土,一个乐园,可却少了清明节。二十年,每年的四月五号,我都在做梦。 我梦见那朦朦的细雨,雨中我和妈妈坐著三轮车在飞。我梦见雨花台烈士纪念堂中挂的那张姑娘的微笑,她现在一定还是那样美丽。我梦见奶奶那一头的白发,在微风中轻飘著。我梦见那一双长长的腿和那纤细的腰,还有那白色的雨胶鞋;我要对那少女说 “谢谢你,谢谢你唤起了我对春天的憧憬。” 我还梦见我自己,近三十年前的我自己;我梦见那十八岁的少年在编织梦;我要告诉他:你编织的梦我一直在做著,且等哪一天梦成真,我会和他一起重上九天,去飞,去飘,去编织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