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的惆思(散文)
汤凯
2009
岁月的流失,往往是不经意的。忽然有一日晨起,朝阳一缕,似乎不如往日温柔,窗外满园的花色,仿佛也失去了妩人的春意。茫然之时,一丝惆念飘然一闪:唷,我今年已经是xx岁了。xx岁,怎么会是这样?这不是当初结识某某时他的年纪?那时我已经觉得他相当老了。而我怎么会老呢?
而年龄予人的愁绪悲怀,又总是以他人作比较的。古人曾云: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说的是目睹路边的花草荣衰交替,不禁触景生情,联想到自身的衰老。我却不尽为然。将我置一孤岛,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眼见灿烂的花瓣总落作脚边的淤泥,虽也感慨,无可奈何花落去,但不会悲伤。因为,在那淡淡的惆怅中,我知道春燕将会归来,大地亦将复苏,鲜花又会怒放在这裸枯的枝头。和天地做伴,人是不会有老这个感觉的。即便山溪中映见到自己满头的白发,又何来悲意?大自然难道还会介意我那白发?
唯有在这尘世上,芸芸众生间,人才会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衰老,以及随即而至的心底的无奈和凄凉。这种折磨无时不在,奴其一生。四十岁的女人,其实不老;刚出门前还享受着老公的亲吻和一声舒心的赞美你真美,真可爱。可当她在大街上迎面相遇一位青春洋溢的二十岁的女孩时,她的心一定是老的,酸楚的,甚至忌忿。四十岁的男人,仍是做梦的年龄,可当他留意到周围的同事都比他年轻,新上任的总经理还不到三十五岁时,他也许会扪心自问:我还可以做梦吗?海外的那些留学生们,问问他们的父母,在美国最难堪的为何事,多有人会答,是参加儿女们的那些周末聚会,因为置身于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当中,令他们往往感到无所适从,几近自惭形秽。每年的奥斯卡大秀,华服艳装,又岂能遮掩众多高龄明星们心底的苦涩?
记忆中有一天父亲晚上散步回来,满脸的苦色,闷头无语。原来他刚才在外边被一小女孩叫了声爷爷。那年他实在不能算老,只是四十出头,稍许白发,可能是咎于昏暗路灯的反光,初看上去雪白一片,个子又高,被人误作了爷爷。可是,倒过来看,在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眼里,四十多岁还不算老吗?其时我正值少年,实无法体会父亲当晚的心情。最憎明镜里,黑白半头时。大诗人白居易近似白话的愤语,也许是对这种心态的最佳描述。而忿怒之后,则是一种寒心的伤感,恰如大才子卢纶所云:发白晓梳头,女惊妻泪流。不知丝色后,堪得几回秋。
一个人对年龄的在乎,穷其最原始的意识,似乎并不完全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更像是对美貌和地位的追求。一个四十岁的漂亮女人,邂逅一位三十岁的少妇,下意识地,她会在三秒钟内扫描少妇一番,给少妇打上一个容貌分。若这少妇的分数低她不少,她也许就忘了自己的年龄。而若两者分数不分伯仲,她就会想到自己还老那少妇十岁,心情也不禁黯淡起来。男人也是如此。不过,较女人幸运,你说不幸也可,男人的价值,相对于容貌和年龄,似乎更取决于他的财富和功名。不提那妻妾成群已近九旬的澳门赌王何鸿燊,你就看香港百岁大亨邵一夫,当他颁发百万美金的邵氏奖时,他的心态一定比香港那些小他一半年纪、日夜为生计奔波的地盘工们年轻。
女人怕老,恰如她向往美貌,是因为她怕失去爱情。男人怕老,正如他追逐地位,是因为他怕失去价值。而男人追逐价值和社会的认可,追其究,还是为了得到爱。归根寻源,人到这个世界上走一趟,就是为了得到爱。
Anxiety by reference。人因与他人比较而产生焦虑,甚至痛苦不堪,歌德在其《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对此就有精辟描述。人焦虑,是因为他自觉卑微,不如他人有价值,因而不如他人可爱。我们在生活里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的例子:一个小女孩,父母的宝贝,天真活泼,融融无忧。上了初中不久,突然有一天,她的脸上失去了笑容,代之是一种忧郁和怯懦的神情。原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漂亮,学校里看门的大妈不理睬她,同学们下课后总是簇拥在那位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长得像阿娇的邻座女生旁边。当一个人老去时,内心的凄楚,又岂亚于此?耄耄的他,颤颤巍巍,伛偻着腰,头上仅存的几根白发飘散在耳边,橡树皮般的沟堑自前额一泻至脖底,间杂着一些暗灰的老人斑,双眼浑浊,两颊则因为牙齿的失落而向里凹陷,呈现出一种滑稽和沮丧的神态。他知道,街上行人的眼睛都在逃避他,因为他令它们不快。他瞥见铮亮的橱窗里映照出的本人,自己也不由得厌恶,扭转开眼睛。环顾四下,人人都是那样的年轻,万物皆生机勃勃,但这一切似乎已与他无关,一切皆在弃他而去。他是如此的孤独,如此地渴望爱和关怀。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他或许能得到施舍,甚至几许怜悯,可唯独没有爱!因为上帝将爱只赐给美和生命。
而这,也许就是人的宿命所在。这风烛残年之人,也就是昨天,还是一朝气蓬勃的阳光青年,浓厚的黑发,润泽的肌肤,明亮的双眸,强壮的四肢,举手投足,处处散发出盎然的生命之光。世人皆向他微笑,姑娘们投以莞尔。他沉浸在爱意里,快乐地作着明天的梦。可是梦还没醒,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而他,就是你和我,就是这世上所有的人。
生老病死,这就是人生的死结。由来生老死,三病长相随。 除却念无生,人间无药治。 白居易的这句人间无药治,道出了世人多少的无奈。而无奈之余,国人多有看破红尘,隐遁幽谷,像那逍遥诗人陆游,萧萧白发濯洽浪,剡曲西南一草堂。西人则更强悍,多有选择了无声的抗议,以自杀来消解这个死结 -- 莫泊桑、杰克·伦敦、海明威、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田中光英、三岛由纪夫、ΌΌ,回溯历史,这样的哲人文士不计其数。逃避也罢,抗争也罢,人的无助及悲哀,尽在其中。
《史记》中有记载,古时北蛮匈奴的习俗是贱视老人,行壮者食美肥,老者食其余,常有老弱者弃死路头,让人不禁想起了非洲原野上那被逐出家门的孤独的垂老雄狮,倒下后余丝未断,已被蜂拥而至的鬣狗吞噬一尽。连自己的父母都弃,这样的社会终究要遭历史的唾弃,而今日又何处寻得胡人的踪迹?人之为人,别于万物,乃因他会思考,会由彼及己,见今日之耄者,兆明日之自己,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敬老惜弱,这乃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造物主憎恶老衰,可人类社会却不能,因为我们为爱而生,垂暮之人最需要爱,而我们都将老去。
而这种爱,不因美貌,无关功名,更摈弃金钱,这,也许就是最伟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