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海棠 (小说)
洪佳与
我的屋里种著一盆梨花海棠。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浇水,拉开窗帘,让它享受阳光的沐浴。对我来说,它不仅仅是一盆美丽的鲜花。在那粉红色的半重花瓣中,我似乎总是见到一个人,一位向着我微笑着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梨花。
最初认识梨花,是一年多前的事。有一天我住的公寓里煤气炉有问题,就通知了小区的物业管理。第二天,门铃响了。打开门,进来一位女子。我注意到她打扮的很合体,看上去已经过了四十。
先生你好,我姓陆,是煤气公司的。听说这里的煤气炉有问题? 她有礼貌地问我。查看了炉子,她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我好了,明天我们会有人来修理炉子,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
我谢了她,寒喧中要送她出门。可她眼睛一亮,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定在窗口。
噢,先生,你屋里养了盆海棠花。
是的。 我回答。
我也喜欢海棠花。我的名字就和海棠有关,叫梨儿。 她接下去说。
梨儿? 我自问,这名字很新鲜,可似乎不太适合她的年纪,而且它于海棠何干?
先生,你一定知道海棠的学名是梨花海棠吧。梨花是我的正式名字,梨儿是简称。 她看出了我的诧异,很平静地解释。 出了门,她又加了句 你家的海棠长的真好,你和你太太一定是细心的人。
谢谢,我一个人住。
噢,先生是单身? 她停住脚步,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下。
嗯。再见。 我不置可否地回答。
谁知过了两星期,我竟然收到了她的电话,很委婉地邀请我共进晚餐。当时的我实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来香港快半年了,还真的没有约会过。可是和一位同我一般大的中年妇女? 但转念一想,吃顿饭又何妨? 自己不是一直在埋怨一个人无法进馆子,得找一个吃伴嘛? 我礼貌地答应了她,不过要求就在小区楼下的一个中餐厅,这样比较方便。 我加了句,实则在暗示这只是一顿便饭,没其他的意思。可以可以,尽你的方便。 对方很快地应和着。
第一次约会,梨儿就先我到。暗中我仔细地观察了她一下。确实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的鱼尾纹隐约可见,下巴的皮肤也显松弛。她的头发还很密,梳得很整齐,但却不见多少光泽,而且还夹杂着一些白发。我很奇怪,她为何没有染发。不过我猜,如果年轻十几岁,她可能还是颇有吸引力的。五官很均匀,有一个灵巧的鼻子,皮肤也较细嫩,不像广东一带的女人们那般暗涩无光。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不见年轻女人的妩媚,不知怎的倒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小学女老师。你很像我老家江浙一带的人。 这是我在寒喧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谁知她真的和我是老老乡,祖上是在七百多年前从江浙随南宋迁到广东的。问其家人,知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双亲过去经营着一个杂货店,现已退休在家。她自己在煤气公司的民宅管理部作职员已经工作了十多年了,之前一直在帮助她的父母亲。很普通的香港家庭。 她对我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嘲。我告诉她我刚来香港不久,在一所国际英文学校任教,太太和孩子都在美国。实际情况是我和妻子正在协议离婚。先生一看就是学识有成的人。她说。哪里哪里,教书匠一个。 我回答,气氛也轻快起来。
直觉告诉我梨儿对我有意。果然她又约我,说是小区附近又开了一家杭州餐馆,是否愿意一起品尝一下家乡佳肴。我对她的意不感兴趣,但却爱美食,何况又是AA制,所以只要没事我都欣然相应。她偶也有其它的邀请,如听音乐会等,我皆托词谢绝。
几次下来,除了能满足我上馆子的需要,我发觉和她交谈远比我想像的有趣。原以为她只会谈谈刘德华的歌或是周润发的电影之类,再也就是香港的那些财子名媛们。不料她却似乎更热衷于文学和历史的话题。尤其是宋代历史和诗词,梨儿显然是尤为钟爱。有次聊及有关海棠的诗歌,我绞尽脑汁,只能记起陆游的两句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梨儿却是十几首依次吟之,说她最喜欢的还是宋代诗人刘子翠的那两句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另有一次,扯到南宋时期曾有的繁荣,见梨儿手托著下巴,双眼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像是自言,又似在问我: 要是能活在那时该多好。 问她究竟,梨儿轻轻一笑,答: 猜猜看!不待我回答,她又接着: 兴许我是哪个大户的小姐,常在西子湖畔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吧。 在那瞬间,我怎么觉得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我想像着她少女时的模样。应该还是十分风情迷人的吧。 我猜。
交往两个多月下来,我这边感觉不错,不介意继续下去,至少在找到真正的女朋友之前。不想一星期前去日本出差,收到了梨儿的电子信:
Kevin,你是一个学识渊博,事业有成的男子。这些天交往下来,更觉如此。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深感不配,可又无法按捺对你深深的仰慕。Kevin,你愿意接受我吗? 我不奢望什么名分,只渴望能得到你的温暖。
我没有回她。五天后,临回香港前,又收到她的电子信: Kevin,我妈妈前天去世了。我好孤独。Kevin,我想你。
我和梨儿约好在一家韩国烧烤餐馆见面。餐馆才开张,室内还散逸着一种特殊的家具的清新味,灯光很柔和,远处飘荡着韩国新星 RAIN 的歌曲。我们挑了一靠近墙角的桌子坐下。气氛这么好,可惜不是和一位可人儿约会。 我不无遗憾地想。
你母亲突然去世,我真的替你难过。不巧我正在日本开会,否则的话我作为朋友应该在你身边给你支持的。 我同情地望着梨儿。
谢谢你,Kevin。 她眼圈有点红了。但这也是半预料中的事,她的肾病拖了十几年了。可这对我和父亲来说还是太突然。
那你爸爸现在怎样? 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背上;这还是我们交往以来的第一次。
噢,Kevin。 她显得有些激动,忽然把手翻过来,紧紧地抓著我的手。
还有,后事都安排了吗? 我慢慢地将手抽出,没料到她有如此的反应。
嗯...一切都做了。 梨儿有点窘迫。遗体第三天就火化了,前天还举行了一个追思仪式。父亲现在也好多了,接受了这个事实 。
那就好。
菜上来了,正是时候。她神情比刚才好多了。我酝酿着如何开口。
我一个人在香港,能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很高兴。 我有点故作随便地说。
能结识你这样一位博士,真是我的荣幸。
什么博士不博士。你在宋词和诗歌方面的知识比我强多了。
不要笑我。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我有多快乐。 梨儿的声音中夹著兴奋。
是啊,我们是同龄人,一起谈谈对生活的感受... 我不想再有拖延,紧接著说: 对不起,我在日本没有回你的电子信。谢谢你对我的赞赏,过奖了,我实是一位凡夫俗子。我很愿意像现在这样,周末闲时能和你一起论诗品茶,放松放松,不是很好吗?
梨儿抿著嘴,两颊涨得通红,那神态像是一位二十刚出头的姑娘。我相信她能够接受拒绝 ─ 40多岁的女人究竟不是二十岁的姑娘,她应该知道生活。我望着她,在等待。
对不起。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眼睛瞧著桌面。
哪里哪里,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我回答。
那,我们还能是朋友,像过去一样? 她又问,这次抬起了头,静静地注视着我。
当然当然, 我赶紧接着。梨儿,我真的很愿意交你这样一个朋友。我们都是惧怕孤独的。So,好朋友? 我对她扬扬眉。
嗯。梨儿点点头。
那一晚我们谈的挺投机。窗户纸既已戳破,我们好像反而无话不谈了。梨儿也第一次讲了她自己的事。她告诉我她过去真正的恋爱只有过两次,都不了了之。第一次是在她二十岁上香港公开大学时,爱上了她的中国古典文学老师。可他是有家室的人,只想爱梨儿,却不愿离开妻子。那真是一次伤透了心的初恋。 梨儿说。另一次是十年前,还同居了一年多,恋人是一位国画画家。他画的海棠很有那虽艳无俗姿的意境。 那后来呢? 我问。他又爱上了他的一个学生,小我十几岁。 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我为她抱不平。别这么说。 梨儿淡淡地笑笑。也许我这人没运气吧。再说,你没听过自古才子多风流之说?
出了餐馆,只见满天星斗,明月当空。我送梨儿回家;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我忽然觉得梨儿走路的姿势很美。她的腿较长,腰率直,加上那纤巧的脖颈,看上去非常优雅。我想起她的那句大户的小姐。
你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我说。
是吗? 也许我本来就是大家闺秀。 梨儿稍微扬起了头。
开杂货店的也出大家闺秀? 我调侃她。
爸爸开,老祖宗不一定开啊。 梨儿反击。
那你的老祖宗又是何人? 是宰相还是状元? 我不放过她。
梨儿停顿了一下。我以后再告诉你。 她回答,低头看着路面。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依旧周末有空就应约梨儿的邀请,活动的内容我也允许增加了,不再限于上馆子。我们爬狮子山,参观艺术馆,游玩海洋公园,拜访大佛...。梨儿简直就成了我的导游,而且看得出来她很快乐。年轻时从来就不相信男人和女人能够只做朋友,没想到现在倒真的有了个女性朋友。如果换了个大老爷们,俩男人要一块儿过街越巷,游山玩水,那倒是件难堪的事。最舒心的还是和她的交谈,常让我想起她的那句大户的小姐,一位善解人意的大户的小姐。好几次,送梨儿回家,一路聊得乘兴,到她公寓大楼前戛然而止。目送她那消失于玻璃门后的背影,隐约间我忽然感到某种遗憾:她要是能年轻十几岁该有多好。也许我会上去喝杯咖啡;也许 ...
遗憾中又搀杂着淡淡的内疚。我终是要有女朋友的;不知到时如何告诉梨儿。
终于有一天,我有了真正的女朋友,Vivian,一位皮革大商人的女儿,一个小我近二十岁的美人儿。
我主动约梨儿去西贡喝茶看日落。唷,太好了。 电话里梨儿兴奋的像个高中生。见了面,看得出她刻意打扮了一下。以往,她只是搽点口红而已,而这次则化了妆,眉毛和眼睫画得很精细。不知是因为看惯了还是因为她的化妆,我忽然觉得梨儿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她今天穿了条紧身的牛仔裤,身材的凸凹可说是一览无余。臀部相当诱人,很窄,却是翘翘的,完全不像许多中年女人那样坍塌下来。翘峰下面,是一对笔直的长腿,中间不透一丝光线。我心里不由得怦然一动。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她原来还是很性感的。
海风很轻柔,抚吹在皮肤上湿嫩嫩的。远处几条白色的帆船在慢慢地漂浮,夕阳中,有如几只点水的蜻蜓。好美。 梨儿望着远方。Kevin,我不知有多久没像这样了。谢谢你看得起我这个朋友。
那天,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Vivian的事。
Vivian是学校的一位同事介绍的,说是他的一个生意人朋友的女儿,刚从澳大利亚拿了个会计学位回来。她可是位有姿又有脑的美女哟,才二十三、四岁。 同事不忘了加一句。有没有脑子很难说,现在出国混个学位实在是太容易了。不过漂亮倒是真的。第一次和Vivian见面就被她迷住了。她看上去有点像香港的女艺人GIGI,尤其是身材,简直就可以做模特儿了。脸上是化了重重的妆,可看得出来,那是一张相当年轻和迷人的脸,原是不需要涂什么粉的。这样一个美人儿,又小我那么多,竟然应约了我的第二次邀请。更没有料到还不到个把月的功夫,她就成了我的真正的女友。那真是一个心醉魂迷的夜晚 ─ 激昂的亢奋,那种无以名状的、原始的、赤裸裸的亢奋,疯狂地冲击着我们,不断地颠簸着我们,直到我和Vivian都瘫软在快感的云雾里。排山倒海般的激情后,我搂著光润的Vivian,心里是一派安然。那一夜,Vivian让我又重拾了男人的感觉。
每次和Vivian做爱前,我都要她侧躺著,让我欣赏她那赤裸的,二十刚出头的身体。我喜欢看她那光润的肌肤,那峰峦起伏的轮廓线,那厚厚的波浪形的长发。它们让我兴奋,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让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我。Vivian显然是对自己年轻的身体很有自信。我的身材是不是很靓? 她这时常常明知故问。
我从来就不喜欢靓这个字,嫌它俗。有次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和梨儿说词论花的情景,就对Vivian说:我觉得用陆游的两句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来赞美你更恰当。 不料她一愣,反问我陆游是谁? 搞得我的兴致立时降了许多。在那一刹那间,我突发臆想:她的脑袋要是能和梨儿换一下,那该有多好。
我们只是做爱,而对爱这个字却从不提起。Vivian对做爱总是很投入,尽兴地享受。可时而她又像夏日傍晚的天气,让人捉摸不定。有一次在沙发上和Vivian亲热,我是亢奋无比,可是正值兴头,她却猛推我一把,大叫出去,出去,让我起来。 搞得我狼狈不堪,更是难受之极。原来她突然想起电视上正在转播叫做什么双胞胎的女艺人的表演,她要看电视。原以为是什么好节目,却只见两个女孩子站在舞台上干嚎。Vivian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只抓了个枕头捂在胸口。把个光溜溜的我搁在一边,好像不存在似的。
如此这般,以至于每次当我要向梨儿提起Vivian时都是欲言又止。我不愿再让梨儿难受。我也不愿离开梨儿 ─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一种轻松自我的感觉,一种在Vivian那儿找不到的感觉。
我有一种预感,来的快,去的也快,我和Vivian十有八九是不会长久的。学校放暑假,我要回大陆去看望父母亲。Vivian却要我陪她去印尼旅游。我告诉她二老年事已高,她是否可以换个旅游时间。可她却很轻率抛过来一句 你的父母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一瞬间,我对她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厌恶。我知道,我是不会再见她了。
临行前打电话告知梨儿。谁知第二天,公寓的管理员送了个包裹给我,说是梨儿留下的。打开一看,竟是一大包冬虫夏草,足有半斤重,内附了一张条子:Kevin, 听说这种补品特别适合老人,请代问二老。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起码要花上她一个多星期的薪水。 赶紧打电话给梨儿问价钱,可她死也不说。认识快一年了,好像还从来没听见她说过一个不字。就算是我这个朋友敬重你的二老,行吗? 梨儿设法说服我。不行。你如不告诉我你花了多少钱,我就把它还给你。 我坚持。梨儿半天没答话,电话里只听到她在喘着粗气。梨儿... 我想解释。Kevin, 她终于开了腔,我这样做没什么,我乐意。如果你看不上我这个朋友,如果你对我们这近一年来的交往无所谓,那...你就给我好了。 不不不,梨儿。 我想我是伤了她的心了。这样吧,这次我收下,下次你一定要让我敬重你的父亲。 嗯,好吧。 梨儿的情绪好多了。我想进一步弥补一下,又提出中秋节去拜访她的父亲。真的? 梨儿完全像换了个人。那太好了,谢谢你,Kevin。爸爸一直想见你,说要和你这个老乡好好聊聊。我一定做些好吃的,可到时不要笑我啊。
回了老家,二老都责怪我为什么送给他们这么贵重的补品。待告之梨儿的事,则更是埋怨我。就是女朋友也不一定会送你这么昂贵的东西,何况只是一般朋友。 爸爸说,边用狐疑的眼光扫了我一下。她也有个七十多岁的父亲。 我提及要以类似的形式回敬梨儿。一定要,一定要。 二老叮嘱。妈妈又加一句: 这陆女士一定是位很有孝心的人。
匆匆忙忙,不知买什么礼物好。也就买了两包东北高丽人参。想起梨儿曾提起她父亲喜欢喝老家的茶,又买了半斤西湖龙井茶。加起来可能还不及梨儿花的四分之一,也就只能以后再补了。回到香港,打梨儿的手机。连续十几次没人接。怪事。 晚饭的时候,她能在哪儿? 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打,通了。
梨儿,我昨晚就回来了。 我兴致勃勃。
嗯。梨儿的声音很弱。Kevin,你能现在到新界医院来吗?
怎么哪? 我的心揪了一半。
阿爸昨晚吃饭时突然晕倒,现在还在医院急诊室。 梨儿终于控制不住,哭泣着。
新界医院是一家政府医院。像大多数香港居民一样,梨儿的父亲买不起私人保险,只能在收费低廉的政府医院看病。和嘈杂拥挤的大堂相比,医院的ICU区域还算安静。进了病房们,见梨儿两眼通红,头发蓬乱,坐在她父亲的床边。谢谢你,Kevin。 她嗯咽着。爸爸昨天晚上得的是脑溢血,医生说希望不大。 她有点说不下去。我紧紧握著她的手。她安静了一下,侧过身。阿爸,Kevin 来看你。
我望着梨儿的父亲。尽管躺著,看得出老人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他有着一张国字型的脸,左右十分对称,中央的鼻子挺拔率直。头发是全白了,可并不见明显的老态。眼前的老人与我想像中的旺角街边的杂货店老板大相径庭,更像是一位将军。我忽然想起了梨儿的那句 "我本来就是大家闺秀"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老人显然想要向我说什么,可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是无声地看着我。
老人第二天凌晨就走了。闭眼时,梨儿哭得泪人儿似的,拽著白床单不让盖上。那些天,每天晚上九点后我都要打电话给梨儿,尽量安慰她。四十多了,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没有丈夫,没有亲人。一想到这些,我不禁为她感到一阵酸楚。有好几次,看看时间太晚,要挂线时,对面传来梨儿轻轻的恳求声: Kevin,别挂,再和我说说话,好吗?我只希望梨儿的心态能有所恢复,我们能再见面,也许那样能帮助她尽快地淡忘悲痛。
终于,有一天梨儿来了电话。Kevin,明天是阿爸走后的满月日。这些天多亏了你的关心。我想请你到我这里来吃顿饭,好吗? 我也想见你,梨儿。 我感觉她的情绪好多了。我真的很想见她。
没想到梨儿的房子这么小,也就四十来米。进了门,就见一幅挂在墙中央的海棠国画,尺寸之大,显得与窄小的起居厅很不相称。我盯著那幅画。吸引我的不是画本身,而是嵌在画框右下角的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已经发黄。照片中是一对还很年轻的中年夫妇,中间站著一位少女。她看上去还在发育中,穿着好像是校服的衬衫,背后一对双峰已是显然有形。女孩似曾相识,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毛,鼻子很精巧,脖颈纤长,披肩的长发黝黑镜亮。她静静地看着我,美丽之外,更让我震撼的是她那眼神 ─ 我感到自己正在钦见一位公主。
是你? 我望着梨儿。
像吗? 那是我上七年级时照的。 梨儿答。我那时漂亮吗? 你喜欢吗? 她望着我。
何止漂亮,你那神情真像一位高贵的公主。 我脱口而出。
高贵的公主... 梨儿若有所思。低头停顿了一下,又抬起了头。Kevin,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我的先祖是陆秀夫。
陆秀夫? 我差点没喘过气来。就是那位南宋最后的宰相,抱着小皇帝一起投海自尽的陆秀夫?
我想是吧。 梨儿淡淡一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阿爸从来不让说,谁都不知道,你是第一个。
梨儿... 我不知说什么好。那你在大陆还有陆家的亲戚吗?
就一个堂哥和他的儿子,在台山乡下。我想我那侄子也许是陆家唯一的传人了。
我盯着梨儿。她今天没有化妆,头发整整齐齐得往上盘了个发髻,露出白净的两额。也许是刚从厨房出来的缘故,脸上微微泛红。柔淡的灯光下,她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特有的韵味。与以往外出不同,她穿了套薄薄的且很素色的衣裤,有点像配套的睡衣。我想像着衣服后面她的身体。我感到喉咙里一阵干燥,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六神无主,不知要干什么。
Kevin... 梨儿被我看的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似在期望着什么。
梨儿,你今天很漂亮,很有...女人味。
是吗?我可什么都没打扮。
气质好的女人是不用打扮的。
真的?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赞美过我。别不是因为那张照片? 梨儿看着我。
嗯...不是...。我有点语无伦次。
好啦,Kevin。 梨儿笑了,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手。今天在我这儿不谈什么,忘掉一切。 梨儿说着,边领着我来到饭桌边。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置着显然是梨儿做的各种小菜,中央放着一个未开封的酒瓶。梨儿拿起酒瓶,低头注视着它,像是在对它倾谈:爸爸一生好酒,可这瓶五梁液一直舍不得喝。现在人也走了。 她抬起头来,声调一下提高了许多:来,Kevin,我们今天就喝它个痛快,爸爸也会高兴的。
我记不清那瓶五梁液究竟是何时喝完的,也许很快,也许喝了整整一个晚上。只记得梨儿总是盅满满的一干而尽,那神情就如同一位临战前的壮士。平时在一起,梨儿总是话多,天南海北、诗书地理,什么都聊。这次她好像成了听众,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任由我说着。偶尔她也说上两句,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爸爸妈妈那时真年轻,还没有我现在大。 她若有所思,显然是在想那张照片。那时他们常常带我去西贡海滨玩。我都十几岁了,可爸爸还是要牵著我的手。那手好大,那么厚实,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安全感和...爱。
我没有说话,只是呼呼干下满满的一盅。可我心里却在呼唤。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我要同她一起喝个一醉方休。明天,我要和梨儿一切从头开始。我要约她出来,我要送她12束玫瑰,我要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美丽,我要牵著她的手送她回家,我要送她上楼,我要...。我又干下一盅。又是一盅。我感到一团火在脑子里烧著,我的手有点拿不稳酒杯了。可我还要喝,我要和梨儿一块儿醉。
恍惚间听到几声钟声,接著是梨儿的声音真快,都十二点了。 她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了双臂。那一刹那间,我突然是异常的清醒。从认识到现在,我还没有拥抱过她。可那是昨天!我一把抓住梨儿。
我紧紧地抱着梨儿。怀中,我感到她在阵阵地颤抖,双臂紧紧地勒着我。我想移动自己的双手,从梨儿的背后往下,去抚摸她那翘峰。可脑子像炸了一样,双手不听它的使唤。我又转过脸来,想捧著梨儿的双颊,去深深地吻她。可眼睛里一片模糊,找不到她的双唇。我的腿在打颤,身体在往下瘫。恍惚间,好像梨儿托住了我。我感到我的头夹埋在两团热乎乎的东西之间,软绵绵的,好舒服,像是小时候躺在乡下老家刚弹过的棉花丛中。就在这棉花丛中,迷迷糊糊我好像进了电梯,又出了大门。过来一辆车,下来一个人要扶我进去。可我不愿意离开那温暖,在那儿我感到很安全。好不容易进了车,我又感到我的手被人拽著不放,好像是梨儿声音,夹著哭泣:Kevin,别忘 了我。Kevin...
我没能睡上多久,不到六点就被一阵电话铃声闹醒。这么早,谁打电话? 我埋怨,脑袋像要裂开一样。别不是在美国的家人出了什么事? 我心一揪,赶紧抓起电话。
Is this Mr. Kevin Tang?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Yes. What's regarding? 对方讲的是英文,我的心揪得更紧。
Do you speak Chinese? 对方问。
我说。
喂,这里是香港九龙警署,有要事请你赶紧来一下。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穿衣,一边追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我们等你。 对方挂了电话。
匆忙打的赶到警署,接待我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警官。出示完香港身份证,我急不可待地问: 我美国的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美国? 这事与美国没关系。 警官抬起头望了我一下。
噢。 我的心放下了一半。可这又能是谁喃?
请问先生你与陆梨花小姐是朋友? 警官问,注视着我。
是的,我们是好朋友。 我回答,感到很蹊跷。
请问你最近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昨晚。我们一起在她家吃了晚饭,我12点才离开 。
搞什么搞,死前还请朋友吃饭。 警官嘟囔着。
什么? 我感到五雷轰顶,天昏地暗。
噢,对不起,汤先生, 警官赶紧解释。陆女士今晨三点左右跳楼死了。她在遗嘱里吩咐把这个给你。 警官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递过来,是梨儿的那张照片。
她在遗嘱里提到我? 我呆呆地接过照片,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正式遗嘱,就是一个她签了名的留条,封在这信封里。 警官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她好像在香港没有任何亲戚了,你是她唯一提到的朋友,应该让你知道。就三条。一是把她的骨灰盒放在她的父母亲中间。二是卖掉她的那套房子,并把所有的收入汇给她在广东的侄子,供他上高中和大学用。再有就是将她的退休金和银行存款总共大约三十五万块钱捐给广东的陆秀夫纪念馆。
我泪流满面,已经控制不了自己。警官赶紧递过来几张帕纸。非常抱歉,汤先生。也不知陆小姐为何寻短见,我们也希望从你那儿得到一些信息。喔,差点忘了,陆小姐在照片的背后给你留了言。 翻过照片,迷糊间见几行秀丽的繁体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中央:
Kevin,对不起,我不辞而别的走了,去见我的阿爸和阿妈了,也许还能见到我的陆秀夫祖爷。我好累,好孤独。爸爸妈妈一定在等我。
Kevin,和你交往一年多,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快乐。我一生都在寻梦,想不到寻到了你。尽管不能以女人相伴你,我也足矣。你喜欢我十四岁时的样子,我好高兴。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对吧?我那时真的那样美吗? 照片留给你,不要忘了我,好吗? 还有,好好照看你那盆海棠,就算是为我,好吗? 梨儿。
(2007年 完成于 Ann Arbor 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