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让我们拥抱
汤凯
2004
。10。本届雅典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国队的三十多块金牌自是让国人荡气回肠,小将刘翔百十米端线那一瞬间的冲刺更令多少男儿热泪盈眶。此时不要谈什么“
Feel Play",胜利就是胜利,第一就是第一。多少年了,从那鸦片战争外人英军洋炮下的屈膝和无奈,到今“六。四。”国人自相举刀的悲哀,我们经历了无尽的凌辱和太多的苦难。今天我们稍微可以舒心,享受一些骄傲,为何不能?
金牌当然辉煌,但令我更惊喜的却是中国队员们胜利后的拥抱。与往届大不相同,此次几乎每当一位国人运动员赢得奖牌,迎接他的是教练和队友们的热情拥抱,一扫旧日那种呆版的握手和形式的拍肩。 看著女排教练陈中和拥抱着他的队员们在场上跳跃,我对自己说:“终於,我们中国人也拥抱了!”
有时我想,也许是汉人历史太悠久,过於进化的缘故,除了老祖宗传给我们那些众多夫妇闺术之外,我们似乎不知如何表达对亲人和朋友的感情。
记得几年前在美国底特律机场遇一华人熟人,送他来美探亲的80岁老母回中国。母亲两眼老泪汪汪,望著儿子;儿子则离她约两尺之距,不停的说“妈妈,您多保重”,也是眼眶红红。娘儿俩都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聚,可就这么相看著。当时我想,这妈妈一定是多渴望再抱一下她的亲骨肉儿子,这儿子也定是多么想再重温那母亲怀抱的温暖。可他们没有,没有人能迈出那第一步。一年后再见他,知他母亲回国半年后去世。
我想起1985年的夏天,我在密执安大学有一白人大四学生室友。有一天他母亲从芝加哥来看他。门一开,进来位打扮入时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一下子就和她儿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紧接着就是一响吻,足有三秒钟。 这边妈妈说:“Eric, how are you?", 那边儿子答: "I am fine, Mom. I love you。"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在旁看的鼻子一酸,羡慕得差点掉下泪来。那时我出国刚一年,从来没离过家,又没有女友,特别地想家。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明年回国我一定要对妈妈说声 ‘我爱你’”。 可真的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回国探亲,出了虹桥机场海关的门,望见两年没见的爸爸妈妈,我却如何也说不出那三个字,冒出口的仍然是“爸爸妈妈,你们好。” 爸爸妈妈走过来,叫了声“汤凯”,然后就是急不可待上来帮我提行李。他们那年已是五十有加,却坚持要提那两个各重达三十多公斤的箱子,让我这二十多岁的儿子闲著手。我知道这是二老在以此来表达他们对儿子的亲情。
九四年第二次回国,飞机晚上八点多钟降落上海机场,然后连夜坐出租车回南京,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一进家门,就见到彻夜未眠焦虑等待的父母。阔别八年,二老明显苍老许多,头发全白。一丝悲意突上心头,我真想冲上去紧紧地拥抱他们,然后说:“爸爸妈妈,我爱您们。” 可是我没有,两条腿似是被秤砣定住,而口中冒出依然是“爸爸妈妈,你们好!”
观察一下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及文化,我想我们汉人(包括深受汉文化影响的朝鲜和日本人)也许是唯一不行拥抱礼节的民族。从我们所熟悉的西方文化,到遍布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还有那撒哈拉大沙漠里各游落部族,朋友相见热情相抱,父母子女拥抱道安,一切来得是那么自然,那么顺乎情理。可偏偏我们汉人仅以一句 “妈妈,你好” 或 “哥,一路平安”一而代之。这种感情表达的吝啬或贫乏相之于我们东方文化所特有的重亲情讲道义的传统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非自然,实是匪夷所思,并常常令外人误解。
记得还是在密执安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住在其供带眷学生所用的学生公寓,其处各个国家的人都有。有一中国学生夫妇,女方的妈妈从中国来帮他们照看两个年幼的孩子 (其中一个才出生)。老太太辛辛苦苦一年多,又做饭又带孩子,腰痛得要拔火罐。回国的那天,告别之时,妈妈和女儿互道平安,也没有拉手,更免谈拥抱;老太太一坐进车,女婿就开往机场。(女儿得留在家看孩子。)住我楼下的一希腊夫妇 “Papas” 恰好路过。第二天他们暗自问我:“她们母女俩是不是闹 friction,或是不 like each other?” 次年 “Papas” 的岳母来美看他们,住了一个月;临别时母女俩热情拥抱,接吻声不亚于初恋的少男少女,以致我们在旁的外人都为之以动。可后来 “Papas” 太太生了孩子,却见他们花高价请保姆照看婴儿。问及为何不请他岳母来帮忙,“Papas”答:“带孩子太累,又要牺牲自己的生活,她妈不愿来。”
我不知道近代以前的中国人是否行拥抱礼仪,但至少从我们的父母至我这一代,绝大多数是“拥抱盲”。从小到大,除了在电影里,我似乎从来就没见过有人在共公场合拥抱。小时候晚上去南京玄武湖玩,见路旁树林里有对对的人“拥抱”,两人成了一人,觉得怪怪的。同夥的大孩子说他们是在“谈恋爱”,或喻“乱搞”。这实则不是“拥抱”,而是原始的召唤,“拥抱”乃是“引”却非是“意”。国人也就把“拥抱”局限于闺房中,等价于情侣间。孰不知这“拥抱”却恰恰是最次乃至最无意于闺房之中(你我每晚上床时可曾想到“拥抱”二字?)。相反,除了这“自然”情之外,我们人类有太多其它的情,其它的意;而它们倒是最需要“拥抱”。
试想,一文弱女生,四年里卧薪尝胆,吃尽人间辛苦,可终於拿到了梦寐以求的跆拳道奥运会冠军,有什么比得上她教练深深的拥抱更能释放她那无境的喜悦和泪水?两中年男子,高中时的挚友,二十年没见,终在机场相遇,又有什么比得上两厚实的肩膀紧紧得相靠更能互表海泻的感慨?婆婆和媳妇,日常生活中自多是坎坎磕磕,恩恩怨怨;可临分别时又都想忘掉那恼人的磕碰而重拾旧日的温馨;此刻,又有什么比得上两个女人轻柔拥抱,互说一声“我爱你”更恰当?再有,女儿长大了,嫁人了,明天她的整个身心都将属於另一人了;在她的婚礼上,父亲女儿久久拥抱,那为父的无奈和祝贺及女儿的感激和承诺,万般情感皆现于这相拥中;试问,可有其它更适宜的表达方式?
中国人特有的“拥抱恐” (embracement-phobia) 我想应归因有三。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感情表露要含蓄非张扬的强调再渗入老孔的“男女授受不清”之律,久而久之,时间铸就文化,这“拥抱”二字也就从我们的基因中消失,仅限於做原始的引子了。二是华夏文化五千年,却主要是农垦文明;各户朝耕暮息,社交甚少,再加上日夜为填饱肚子而奔波,这“拥抱”礼也就成了奢侈品,免了。其三就是近代的“无产阶级”革命;这“拥抱”是姓资的,或至少是姓小资的,所以是要打倒的,更不是我们“无产”的人可以或应该问津得。这三而合一,不仅在我们的双臂上拴上一千斤鼎,欲“拥”而心不济,适“抱”却步不前,更在国人的心灵深处烙上一些市俗的阴暗面。举例说,如我们看到港星“留得花”和“涨满欲”在电视访问节目中互相拥抱,或是两台商太太在机场行接吻礼,我们会觉得这非常自然。可是如果一陕西老农在火车站热情拥抱他的女儿甚至妻子(且不说他抛掉臂上千斤鼎的勇气),路人往往都会抛上几个白眼:“这老农大概是吃饱了撑得,跑这来丢人现眼。” 孰不知,这白眼不仅抛给了老农,也丢给了抛白眼人自己。毕竟,我们大多是斤斗小民,不是“留得花”或“涨满欲”,也非腰缠万贯的大款。
我想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被千斤鼎拴得太久的缘故,这“拥抱”基因大概是无望回身了。可这世界在进步,五千年华夏文明正自豪地走向蔚蓝的海洋,今天的国人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自信。记得两年前登黄山,身处峻峰光明顶,众人中忽奔出两青年男女,大约是大一的学生,对着远方的瀑布轻云高歌一声“黄山,我爱你!” 然后是两人紧紧相拥。今天他们是情侣相抱,可明天,我想他们一定会拥抱他们的孩子,拥抱他们年迈的父母,拥抱他们的兄妹,拥抱他们的朋友。明天,他们将拥抱每一个他们所爱的人。
中国人,让我们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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