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风景线

 

(短篇小说,基于真实故事)

 

洪佳与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虽然最后定格在小岛香港的一辆小巴上,却起始于大陆的大都市上海。当时我以老师的身份尽力保护一名被一群香港黑衣暴徒围攻的大陆学生,却被他们以“屌你老母”和“支那猪”的港骂淹没,直至一把雨伞犹如利剑凶残的朝着我们戳来。而就在这把“利剑”刺向我们的那一瞬间,我才幡然有悟,原来这个故事的结局三十年前就应该有所预料了。

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在上海读大学,我有两个室友,一个叫华生,一个叫胡番,从大一起一直共室到研究生。大四时,有次他两之间发生了争论。起因是华生说他的汉人血缘更纯,因为他来自河南的中原大地,且依照家谱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在开封的一个私塾先生,所以他应该离黄帝很近。而胡番则反唇相讥,说他尽管是上海崇明人,当年吴国的孙权的祖先可也来自大汉王朝,说不定他的汉人的基因更多。争来争去,又掺进了我这个山东人的声音,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是古老华夏文明的后裔。不只是古老,华生加了一句,更是伟大,看看我们的汉字,书法,孔子,美妙无比的诗经,易经,唐诗宋词,我的豫剧,胡番的越剧,你的山东快书,还有中药,五千年了,依然是同样的那拨原住民,这地球上有哪个古老文明能像我们这样繁衍至今?

读研二时,他两又争了起来,焦点依旧是中国。华生说等硕士毕业后,他要去飞机制造业工作,一定要为将来中国的首架自产大飞机做点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中国这么大的国家,不能总是让波音和空客这些外国公司掐着脖子。我当然举双手赞同。可是胡番却发表了不同的观点。他说他很不喜欢“匹夫有责”这个提法。啊?华生和我都诧异的看着他。胡解释,说你看人家香港,就从来不提什么国家和匹夫,可是听说在那里一个车衣女工一个月就可以赚两千块钱,而我们的导师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一千五百块吧,为何?就是因为在香港,没有什么匹夫之说,资本和金钱主宰一切,一切以“利润”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我看见华生的脸都红了,说胡你不要老提什么钱不钱的,我们现在是在讨论我们的国家,家国情怀和赚钱根本就是两码事嘛,你举的香港不具代表性,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一个殖民地小岛而已。胡番不以为然的嗤了一声,说殖民地小岛怎么啦,人家才几百万人啊,我们十亿人,可人家的GDP听说却快有我们的一半了。我看他两要吵起来,赶紧插了进去,催促“走走走,去食堂吃饭。”

晚上我跟华生私下议论,胡番肯定是因为移民香港的事而随便说说了。原来他有个姑姑,当年国民党撤退时跑到了香港。老姑婆一生未嫁,所以要过继侄儿做儿子。我们实验室的人都祝贺胡,因为那个时候香港于大陆真可谓天地之别,听说工程师一个月就可以赚上四、五千块港币,那可是大陆的一百倍啊,谁不想过好日子呢。胡番是去意心切,姑姑又在催促,他不想再等,竟就放弃了即将到手的硕士学位,登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争论归争论,同窗了六年多,我和华生都去了上海火车站替胡送行,华生还送了个小礼物,那是他在城隍庙买的一匾木刻,上面镌刻了著名的香港维多利亚港湾。这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啊,我对胡说,去了香港后可别忘了我们老同学哦。怎么会呢,胡在车窗口回我,一边向我们挥手道别,一边又加了一句,一日同窗,终生为友,我们后会有期。

等到我们仨再次相聚,则已是整整十五年之后的事了,不是在大陆,而是在中国的特区香港。而谁又能料到,就是在这次相聚中,华生和我跟胡彻底地决裂了。

也许我该先讲一讲本人了。我自己也想不到,就在这次聚会的那一年,我竟然举家搬来了香港。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美国的一所不错的州立大学里执教,七、八年了,事业嘛还算可以,顶多再过两年就要升正教授了。可不知怎的,临近不惑之年,我反倒迷茫起来。我感到了灵魂里一种无以描述的空虚,似乎唯有我们山东的河水,那来自黄河、淮河、和海河的肆意澎拜的激流才能将其填满。我不断地梦见山东的那些大山,脑海里总是闪现出当年在泰山顶上远眺的晨曦中冉冉升起的红日,还有微山湖面上那一弯粼粼的月影。不仅仅是山川日月,有一天晚上我还梦见了我们齐鲁四圣,是的,就是几千年前的孔子、孟子、墨子、和孙子,他们像老朋友似的跟我唠家常。我知道,我是想家了。而恰好在这个时候,香港XX大学的一位同行向我发出了邀请,意欲要我加盟他们。辗转反侧好多个夜晚后,在太太的支持下,我终于做出了全家移居香港的决定。香港只是个岭南城市,不是山东,也不是我太太的家乡上海,可这到底是中国的一个特区,一个华人的社会,在这儿我们的两个孩子可以受到纯正的中文教育,我和太太也可以频繁的飞往济南和上海,看望我们已经步入老年的双亲。人生就是一场旅行,终点终要回到起点。我和太太计划好了,在香港干上二十几年,然后落叶归根,回到那片故土,终老家乡。

其实,我最终决定来香港,很大一个原因还究于华生的“教唆”。他硕士毕业后,放弃了继续读博的名额,毛遂自荐,加上我们导师的极力推荐,加入了西安的一家慎密的国家研究所。从小小的工程师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临到我们香港聚会的那年,硬是升到了西安飞机制造集团的技术副总监。而最令他自豪的就是他对中国首架自设自产的大型运输机运–7的贡献,依照他的话,他就像是运–7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没有哪个零件他不知道的,从画第一张蓝图开始,他画到了运–7的副总设计师。我甚至有点嫉妒他 他的薪水也许目前还没有我这个美国教授高(即使这个如今也已经很难说了,瞧瞧中国的经济这二十年来的突飞猛进),可是若谈到成就感,那种因为自己对社会乃至国家的贡献而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我可就绝对甘拜下风了。他倒是善解人意,建议我先到香港来,这儿教授的收入高过大陆四、五倍,毕竟你得攒钱养老,还要供你两个小孩将来读大学啊,电话里他认真地对我说。 “不过呢,”他又跟我打赌,“依着国家目前这个势头,十年内我们一线城市的实际收入应该就快赶上香港了。”

当然了,扯到香港,怎么能忘了胡

不知为何,自从去了香港以后,胡番和我们就失去了了联系,这十几年来我们大学同学也聚会好几次了,却从来没见到他的踪影。我到了香港后,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联络上了他,立即登门拜访。十五年不见,胡的变化不大,没有肚腩,一副标准的香港中产男人的模样。而谈到他这么多年来在香港如何奋斗的,这么说吧,三个字,“顺风车”,顺了大陆这架经济突飞猛进的飞火轮。整个九十年代,他都在替欧洲一家机床控制器公司做珠江三角洲的代理。那广东经济发展得,新机床成倍的翻,而每台机床又都要配他卖的控制器,这赚的钱可是海了,所以尽管他在九七年的金融风暴中股票上哉了大跟头,却依然在香港保留了三套房子。千禧年后,眼看大陆自产的控制器赶超了上来,精明的他立即换了方向,开始替美国的一家医疗器材公司在长江三角洲做代理,CT机卖得风风火火,五年不到,在香港又添了两套房子。好家伙,要知道在香港,拥有仅一套房子已经是绝大多数人的梦想了。我留意了一下,他自己住的这套私家住宅地处黄金枢纽九龙塘,估计有百来平米,在香港绝对算是豪宅了,如今SARS过去三年了,据说香港的房价又创历史新高,而他却坐拥五套,我的这位老同学的身价可想而知了。

我两正在聊着,他的太太带着儿子回来了。我立即起身向女主人致礼,献上我太太托带的礼物,同时又加上一声抱歉,太太和孩子由于签证的原因暂时还呆在美国,待他们到了香港后,一定会来拜访她。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搭腔,脸上呈现出困惑的神色。我禁不住朝胡望去。他缓过神来,对着太太说了几句粤语。“Ohthank youwelcome to Hong Kong,” 她立即露出微笑,礼貌地向我回礼。我也瞬时明白了,我们大陆十三亿人说的普通话,不,甚至连台湾和新加坡公民们都说的国语,于胡的太太竟然犹如天方夜谭,不仅不会说,甚至连一句简单的日常用语也听不懂。

依照胡番事先的介绍,他的太太也许可算上是最正宗的香港人了。据说她有个不知前面要缀上多少个“曾”字的外公,在鸦片战争前期从广东被清朝派到了香港,负责替朝廷看管观塘的盐场。英国人赢了鸦片战争,做了香港的主人,这位老祖宗就留在了岛上,改为替新主人服务,所以据说他可以算上香港第一位大英帝国的正式雇员。后来盐场生意过时了,这位老祖宗的后代们又开始做起了贩卖茶叶的生意,从大陆的两广地区低价买来上好的茶叶,再以高价出售到英伦三岛,供英国皇室和那儿的上流人士享受。这样延续了五、六代,整个家族可说是跟中原大地彻底割裂,联姻添丁的皆为香港土著或者南岭的粤人。只是近七、八十年来,由于政治的原因,家族树上才又增添了一些来自大陆的分支,当然都是上世纪的了,例如四九年国共内战后败北的老蒋的兵勇,五十年代初徙港逃难的民族资本家,五十年代末从北京逃港的“右派”分子,六十年代文革期间逃港的受迫害人士,甚至还有一位广西乡下的菜农,七十年代末因为养鸭子赚了钱而遭到村干部妒忌陷害,最后不得不跑到深圳,翻梧桐山逃到了香港。当然喽,提到“逃港”二字,怎么能忘了胡番的岳父。他原是广东顺德的农民,初一时辍了学,跟着村里的大孩子泅水偷渡到香港,经历竟然和李嘉诚有点相似,最初靠扎塑料花起家,后来转做皮革产品的生意,客户嘛自然来自大陆,尤其是近十几年,大陆人渐渐富了起来,十三亿人,找上百来个喜欢高档皮革的名流和土豪那还不容易。

想想如此渊源流长的香港家史,爸爸又是广东乡下人,胡番的太太只会讲粤语,我也就不大惊小怪了。可是她和胡番结婚已经十多年了呀。趁着她在厨房忙碌,我忍不住问胡番:

“你们平时在家难道不说普通话吗?”

“不说,说了老婆家里人也听不懂,这儿是讲粤语的地方。”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听说广州从幼儿园起就一律用普通话上课了,这粤语只是个方言啊,我们都是中国人嘛,”我很不以为然。

“那是广州,这儿是香港,香港的教育由我们香港自己定,我们法定的就只讲粤语和英语,跟大陆没关系,”他立即回我。

我感到他的语气里含着隐隐的怨气,尤其“我们香港”这四个字,好像在强调什么。至于这样吗?我不太明白,觉得应该换个话题了。

哎,他儿子就在旁边。他大约十岁的辰光,长得白白净净,让我不由得想起上海弄堂里那些玩耍的孩子。我注意到在他右臂的上方刻有一枚细小却是非常精致的刺青,待仔细一瞧,竟是香港维多利亚港湾的海岸线,和当年华生送的那个雕刻一模一样。“嘿,你臂上这个小刺青好靓啊,黑色配上你的白皮肤,妙,”我对他说。可不料小家伙的脸上却显出跟刚才他妈妈同样的神情。哟,我忘了,小孩子听不懂普通话。好吧,那我就用英文试试。哎,他的英文相当不错呢。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大不列颠可是在这儿做了一百多年的主人哦。他告诉我,再过两年,他就要进国际学校了,接着就要去英国读寄宿学校,然后再在那儿上大学,就像他的许多表哥表姐一样。好啊,我替他叫好,又问他大学毕业后呢。“Stay in UK, to live there,” 小孩子回答。鬼使神差,我竟也不加思索地向他建议,将来可以去内地工作啊,你看深圳发展得多快,再过十年,它说不定就要超过香港了。

……No,” 他回答。

Why?”

此时,他那一双好看的细眉蹙了起来,原本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出一种厌恶的神色,也许夹杂着惧怕,那样子令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听大人讲亚马逊森林里食人族的情景:

Why not?那里没有民主自由啊。他们用地沟油,餐厅里卖假鲍鱼,牛奶有毒,什么都是假的,人人都打尖,马路上都是骗子,妈妈从来都不带我去那边。”

……

那顿饭是典型的粤式,女主人好厨艺,煲了一锅香气四溢的乌子鸡汤。可我却是如鲠在喉,怎么也咽不下口。

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我们仨的聚会还是算了吧,要聚也得到深圳去聚,避开胡番的家人。次日,正琢磨着如何去与华生说,哎,倒先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里他是兴致勃勃,说他现在正在美国洛杉矶出差,三天后回国,特地在香港停一个晚上,要我赶紧通知胡番,到时我们老同学好好喝两杯。没办法,只得通告胡番。他倒是很高心,说他和华生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当年可是上下铺啊。“可惜这次华生吃不到我太太做的粤菜了,”他又道歉似的加了一句。原来他的太太因为急事明天要去英国处理一批皮料,顺便把儿子也带去玩玩。天意啊,我心里窃喜。

是啊,确实是天意。

让我直接跳到三天后发生在尖沙咀小巴上的那件事吧,当时胡领着我和华生已经在香港逛了大半天(当然没有漏掉地处尖沙咀的维多利亚港湾啦),正在乘这趟小巴回我的学校,讲好了由我来做东,我们仨老同学好好叙叙旧。十六座的小巴,刚好还剩三个座位,华生和我就捡了第二排的二人座,而胡则跑到了后排的一个单人就座。我的前排坐着两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凭感觉我猜想他们是来自内地的研究生。果然,他们说的是普通话,男的带有少许东北口音,女生倒是一口悦耳的标准国语。原来女孩子刚刚去机场接了来我校读研究生的男朋友,两人先到尖沙咀逛逛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湾,然后乘小巴回大学。我这才注意到在过道的最前头搁着个很大的拉杆箱,外加两个撑得鼓鼓的塑料口袋。小两口在那儿交谈,华生却掺和了进去。小伙子来自遥远的呼兰河大草甸子,家里是种东北水稻的,而华生他河南老家则种的是小麦,稻穗对麦芒,他俩很快就变得熟稔起来。听他俩交谈,我方才知道我们国家最近取消了农业税,这可是件大好事,依我看不亚于除掉了农民头上的一座喜马拉雅。得知男孩子学的是流体专业,华生更高兴了,说他先透露个秘密,国家马上就要开启C919的大项目,十年内要起飞自设自产的大型客机,你学成回国后,这可是你大展宏图的大好时机啊。两人越侃越兴奋,引得女孩子和我也加了进去,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们说的当然是普通话,可没过多久,渐渐的有粤语从后面传了过来,先是窃窃私语,后来音量愈来愈大,附和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尽管粤语很差,后面传过来的几个词却是听得明明白白,且异常的刺耳:

“自私”、“没教养”、“大陆仔就喺这样”。

男孩子肯定猜出了这些粤语的意思,坐在那儿,左右不是,脸和脖颈渐渐的变得通红。可以想象,下车伊始,心中原本充满了入学的喜悦和美好的憧憬,如今却遭到如此的羞辱,血气方刚的大男孩,他此时该是何般的感受?我回过头去,见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着前面指指戳戳,其中一位中年男子显得尤为突出,手臂越过他前排的中学生模样的乘客(看样子是他的两个孩子),“自私”、“没教养”叫得最响,隐约间我好像还瞥到了他嘴边的白沫子。华生对粤语一窍不通,问我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待我轻声解释后,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几次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众人不依不饶,期间又有一对年轻夫妇冒出来,手指着女孩子大叫:

“你的行李唔应该放喺果度,自私,没教养,这里香港,唔喺你们大陆。”

华生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回怼那对年轻夫妇,尽管还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我不知道你们在嚷什么,但你们不应该对着一位女学生这么大喊大叫,她难道杀了人?有必要这样吗?”

眼看矛盾激化、不知何从之时,小巴到了一个站,我们身后的两位像似菲佣的乘客下了车。男孩子呼的站了起来,一把拎起拉杆箱,猛地把沉重的箱子掼在那两个空位上,往投币机里塞了一张二十元的纸币,双眼因为羞辱而变得滚圆,怒视着那一班人:“看到了吗?我替箱子买了五张车票,够了吧。”说吧一屁股坐了下去,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女孩子温柔地拉起他的手,又在他的背上抚摸几下,轻声予以安慰:“算了算了,别气了,还有三站就到了。”

车厢里终于寂静了下来。

而就在我们以为尘埃落定,就此作罢之际,后面忽然飘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虽然慢慢悠悠,不高不低,却把我和华生都镇住了,因为那人说的是普通话,且声调于我两是再熟悉不过:

“买了票就可以了嗎?你用行李占了给人坐的座位,别人就无法坐車了,这样道德吗?你们为什么不叫个的士呢?就为了省下一百来块钱,却侵占了别人的利益,这符合现代文明吗?后生仔,我们香港是讲法治的地方请不要把大陆的那一套带到这里来。”

我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正不知作何反应,身旁的华生霍地站了起来。走,下车,他对两个年轻人说。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下下站就是我的大学了。“巴士站有落,”我用蹩脚的粤语示意近在咫尺的司机,声音很大,因为这大声原是冲着后面那人的。

我知道,这个人从此跟我们再也不会有关系了。

故事讲到这儿,照理就应该结束了。可谁又能料到,整整十三年后,天意偏偏要它继续,直到截止在那道美丽的风景线上

公元二零一九年这一年,注定要永垂在香港的历史册上。这枚南陲小岛,这柱见证一百七十七年前大清王朝之腐朽和落后的耻辱之桩,在回归大陆二十二年之后,竟然又见证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社会运动。政治是无所谓“对”与“错”的,而部落主义乃至人性之自私更不能被扣以“恶”之罪名。两千多年前,原为外藩的南越王赵佗不再甘心称臣,企图自称皇帝,开始向西汉皇帝刘邦叫板,最后兵刃相见,你说谁“对”谁“错”?堂堂大汉王国,岂能容忍小小的南蛮藩国兴风作浪、割裂疆土?而边陲藩王,为了自身的利益,奋起造反,又何错之有?那还是同宗同族之间。而两千年之后的今天,这小岛上又掺进了外邦的西人,更挂起了美丽晃眼的政治彩旗。政治、人性、东方和西方,这些都留给后人去评述吧,我只想把我的故事讲完。

二零一九年深秋的这个周五,我应老友华生之托,去香港机场接他的儿子华夏。两天前接他的电话,才得知正在读研二的华夏要到我们大学来做芯片实验,想麻烦我接待他几天。“住我这没问题,可你的宝贵儿子为何偏偏挑选这个时候来香港啊,你没看新闻吗?一到周末这儿就变成了黑衣暴徒与港警鏖战的战场,简直就跟当年的贝鲁特一样。”我不无担心的问他。到底是做官的,电话里华生的语调波澜不惊,反倒过来安抚我:“动乱只是暂时的,暴徒也是少数人,香港已经回归二十二年了,永远都是我们中国的。”哦,差点忘了提了,华生如今已是某部的副部长了,主管全国的民航飞机工业。作为中国首架自设自产中型客机C919的绝对功臣,加之他那特有的家国情怀,他这个副部长可谓是实至名归。一个农民的儿子,如今成了国家的栋梁,我真的替他骄傲。我向他保证,华夏在香港的这几天,我要把他系在我的裤腰带上,我会以我的性命担保他的生命。

是的,华生给他的独子取名华夏。其实呢,我猜他起这名字的初衷很简单,就因为他的太太姓夏。可是,华夏,华夏,多么简单,却又多么美妙的名字啊。而当我在机场大厅里看到这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时,我的眼睛怎么突然间变得湿润了。这近半年来,我犹如分分秒秒间都置身在一片充满了敌意且肆意咆哮的黑色海洋之中,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而眼前的这位关中男孩,却给我带来了一片阳光。六尺的身高(这个华生总喜欢用英制来赞美他的儿子,觉得比一米八二点五叫的顺口),坚宽的肩膀,微微凸显的下巴,天庭饱满,鼻梁笔直,再加上那两道浓黑的剑眉,令人不由得想起了中国近代小说里描述的那些英武男儿,活脱脱一个现代武松。不仅仅是外型,华生更是常向我“吹嘘”他儿子的内涵。虽说是理工生,华夏从小就对国学情有独钟,尤其是中国书法,几近痴迷,要不是由于华生夫妻的极力阻拦,他高考就要选中国美术学院了。即使上了工科,他对于董卿主持的诗歌竞赛也是如痴如迷,每节不拉,甚至还报了名。就在昨天他还给我发了微信,说他刚刚和几个同学自驾去河西走廊畅游了一番,青海湖,大戈壁,敦煌,玉门关,雅丹,嘉峪关,张掖,这一路走下来,令他大发感想,说终于明白为何父母亲给他取名“华夏”了。

我先带华夏搭机场快线去了尖沙咀,至少要让他见识一下著名的维多利亚港湾吧。因为动乱的原因,我已经有近半年没来这里了,幸亏今天不是周末。不过,这小伙子似乎对港湾对面的高楼大厦不感兴趣,说他这些年来在大陆天天看高楼,都看腻了,如今去了河西走廊一趟,发现自己更喜欢自然的东西,像大漠,山川,倒映着白云的青海湖,还有那一望无际的祁连山大草原,上面点点白色的的羊群。哟,你又想作诗啦,我戏谑他,这儿可是只讲金钱的香港,没人对你的诗歌感兴趣。可好歹也要留个影呀,我就在湾仔会堂的正对面替他照了相,二十二年前那儿可是首次升起中国国旗的地方。看看华夏没带行李,我们就上了一辆直达我们学校的小巴。是的,就是十三年前华生乘的那路小巴。

在车上,华夏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起他的博士研究项目。那是有关芯片制造的一项前沿领域,由他的导师和我们学校的一位来自大陆的老师合作攻关,他这次就是来我校的纳米系统制造实验室做芯片实验的。他说他有一个理想,说这话时两眼放着盎然的光彩。他的父亲为了祖国的飞机事业呕心沥血二十多年,终于搞出了C919。而他呢,则立志要在十年内生产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芯片,再也不受美国的卡压。连他的妈妈有时都忍不住“取笑”他们父子两,说老的搞大尺寸的,小的搞纳米级的,都那么如痴如狂,好像我们这个十四亿人的国家就只有你们两个人似的,不过呢,老少都是她的骄傲。

我望着眼前这位神采奕奕的年轻人,心中是一派欣然和骄傲 。我和他侃起中国近来的科技发展,高铁,神舟十号,辽宁号航母,量子计算,5G,港珠澳大桥,北斗卫星系统,……海阔天高,越侃越来劲,引得坐在我们前排的一对老夫妇也加入了我们。原以为他两听不懂普通话,一问才知原来他们是福建客家人,二十年前随着在香港做生意的儿子移民来了香港。看的出来,老先生很欣赏华夏,问他是国内哪里人。“祖籍河南开封,古都西安长大,”华夏礼貌地回答。老先生更兴奋了,说他的先祖也是河南商丘的呀,九百多年前北宋被金人灭掉之时,逃难逃到了福建漳州,从此“客座”他乡,没想到如今“客座”到香港这个岛上来了。我也是噢,我附和了进去,一时间好不热闹。

而就在这时,仿佛是十三年前的镜头再现,在车子的后头忽然串起了一声凶戾的叫喊:

“大陆狗,返大陆。”

我回头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在车厢的最后面怎么突然冒出来六位全都戴着黑色猪口罩的年轻人,其中一位更是黑帽、黑护领、黑护袖、黑护膝、黑鞋,黑漆漆一身黑,这叫声看来是出自他那儿。我想起来了,刚才我和华夏在尖沙咀等车时,有这么几个年轻人站在我们身后,其中就有一位戴黑色棒球帽的后生仔,虽然瘦小,却是一张秀气的孩子脸,完全一副邻家大男孩的模样。看来他们一定是在车上换上了这套行头,尤其是这位浑身漆黑的后生仔,标准的黑衣人打扮。这句话粤语的发音与标准国语很接近,华夏肯定是听懂了。我下意识地看了华夏一眼,见他满脸通红,呼吸变得急促,双眼求索似的望着我。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怒火吞没了。这要是战争,为了保护身边的这位阳光男孩,我这过了五十的老朽也会拿起武器的。转过身去,我怒怼着那一片黑色猪口罩:

“你们听着:大陆有上亿的90后,还有上亿的00后,就像我身边的这位阳光男孩子,为了个人的理想,为了家庭的幸福,为了整个国家的崛起,他们都在刻苦地学习,拼命地奋斗。我们中国是有很多问题,包括棘手的政治体制问题,可是五千年都下来了,哪一天没有问题?历史不就是个循环渐进的过程?但他们看到了希望,而我们中华民族就因为他们也充满了希望。反过来看看你们,自怨自艾,畏缩在黑色的反中仇恨里,苟且于你们那狭隘、无知、且病态的蚕茧之中。你们了解你们的祖先来自的那片土地吗?知道三十年来那里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吗?告诉你们,三十年前,大陆大学生的收入只有香港的百分之一,如今,实际收入已经不相上下,而明天,很快就会超过香港。三十年前,香港的GDP是大陆的三分之一,可今天,连百分之二都不到,而且大多为虚拟的金融地产,没有什么科技和实业。不仅仅是北上广深,即使是在广袤的农村,那片你们根本不懂甚至鄙视的大地,国家也在持续地扶持农民脱贫,一步一步的往小康而奔。十四亿人要有工作,要看到希望,你们知道这有多困难吗?这样一个倔强不屈的国家,这样一柱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你们不融入进去,却要去恨,你们几个人恨得过来吗?真的敢恨吗?”

有这么十来秒钟,也许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我使用的这些最普通的国语单词和修辞,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有的甚至一头雾水的模样。我又用粤语加了一句:

“我絕對唔相信你哋嘅父母會贊同你哋嘅行為”。

这回他们听懂了。几乎同一时间,从那六张黑色的口罩后面喷出了如今已是名扬四海的“港”骂:

“屌你老母,屌你老母,屌你老母!!!”

曾几何时,粤语也算是汉语方言的雅语之一……

不仅仅是恶语“港”骂,那一堆黑色猪口罩中又呼的出现了几束强烈的激光,齐齐地射向华夏的眼睛。太熟悉的场景了。就在上个星期,就在我们学校的讲台上,一位香港本地的老师因为公开反对暴力而被他的学生活活折磨了几十分钟 几十张嘴“港”骂齐轰,几十束激光集中射向他的眼睛和私处。堂堂的高等学府,如今变成了学生私刑老师的囚房。

华夏猛地站了起来,却又被我用劲地摁了下去。我向其他乘客投去求助的眼光,可是,满座的小巴,除了那一对客家人老夫妻在频频地摇头外,迎接我的却是一片冷漠。我急速地分析着眼下的情况,脑海里翻滚着这半年来频频发生的黑衣人凶残私刑大陆人士的镜头。我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华夏,不让他受到丝毫的伤害。“巴士站有落,”我示意司机,同时紧紧地把住华夏的手臂,叫他千万别出声。我感到他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赶紧警告他:“别莽撞,不值得的。”车子还没停稳,我就拉着他急促的往车门奔。而就在华夏的一只脚已经踏在车外的台阶上时,一片香港“国”骂声中忽然又冒出了一串尖细的女声:

“支那猪,滚回支那去。”

还没待我做出反应,华夏“呼”的已经跳回到车上,双目滚圆,手指着那一堆黑口罩怒吼一声:“这里就是中国,我们都是中国人!” 话音未落,黑口罩堆里传来一声凄厉的“fuck you……”,就见那位浑身漆黑的后生仔冲了上来,虽然矮了华夏半个脑袋,可他手里的那把雨伞,伞头上冷凄凄的三角金属头,随着他嘴里嘟囔的诅咒“支那猪”,犹如一把利剑猛烈的朝着华夏的胸口戳去。下意识地,我迎了上去,死命地拽住他持伞的那只臂膀,因为用力过大,他那黑色的护袖也被我扯了下来,露出了白皙的肩膀。

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封冻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只瘦瘦肩膀的上方,刻着一道黑色的美丽的风景线!

 

2020年五月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