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6。

我住在香港一个高层公寓，每天要乘几十层的电梯上下出入。这在电梯内的三十多秒也许是我每天最难堪的时间。电梯门背后一幅大镜子，前面站着近十个乘客。我注意到，人们的的眼睛要么朝上翻着，盯著变动的楼层显示器，要么就是朝下塌着，闭目养神。人人似乎都很不自在，都在避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或他人。每次从电梯里面出来，我都会诅咒: 最初提出这种电梯内装镜子想法的人一定是愚蠢无比，或至少是对人性茫然无知。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是潘安或西施，人人都对自己的长相和身材有不满甚至自卑之处，有的多些，有的少些。我们不愿和旁人共看一面镜子，因为我们知道别人一定会下意识地拿你和镜子中的其它人做比较，而这比较常常能放大我们的缺陷，使我们不快甚至悲哀。试想，一个70岁老太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突然旁边站著一位妙龄少女，秀发披肩，青春荡漾。单是二人且罢，可旁边还有这么多"观众"。这巨大的反差，三十多秒的煎熬，该让那老太感受到何等的悲哀和苍凉?

当然也有喜欢如此比较的。楼下住著一对年轻夫妇，二、三十岁。女的非常的漂亮，皮肤白净，魔鬼的身材。男的也是气宇轩昂，身高比一般广东男子高出半头。每次在电梯里遇到他们，总见他俩睁大了眼睛对著镜子，男的还时不时用手压压他那油亮的分头，女的则常常搽搽口红，或把头左右摆动一下，从不同的角度欣赏自己。在众人的衬托下，二位的优越感飘然而出。在祝福之余，我又不免叹息: 再过二十年，镜子前的他们一定是别有一番滋味；而若再加上二十年，他们也许连电梯门也不愿跨入了。

由此又联想到生活中一些事。香港有个低俗电视台"华娱卫视"，近来半夜11点后有个节目，是关于妇女婚姻及性事的。我想这个节目的导演一定是个非常幼稚的毛头小伙子，毫不知晓观众心理学。三个女主持人，个个如花似玉，都是当红的艺人。做艺人也许还可以，兼主持人则差矣 – 她们不知，如要观众喜欢她们的节目，她们自己就得是观众。举个例子，有一个题目，是关于女人越漂亮，后边男人就越多，"性"福也就越多的。一主持人对另一位说: "你这么漂亮，那一定是很‘性福’啦"。 另一位咧咧嘴，默认之余，也不忘报答对方: "你这么红，肯定比我还强啦"。 且不论这题目是否合适，就光看你这两个美貌女人在台上互相吹捧，而观众中绝大多数却是那些香港相貌平庸的单身女人，她们又如何能认同你? 不认同，下次还会看你的节目?

还有一事。最近国内网上看见一文章，鸿大的标题: "什么是年轻有为? 看80年代出生的亿万富翁们"。讲的是几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其中两位大学也没考上，如何搞网吧和炒股票，在短短三、四年内竟然是人人身价上亿。姑且不谈这种事情的可信性和合理性 (三年捞一个亿，我想只有在今天的中国和俄国才有可能)， 这样的新闻究竟予社会何益? 是嘲笑那上亿的月薪不到六百的农民工不够"年轻有为"? 是讥讽那些已是边缘人的下岗的老三届"老而无用"? 还是鼓励我们的孩子: 读什么数理化，学什么文学、音乐，谈什么远大理想，那多累； 还是看看我，搞网吧和炒股罢?

记得许多年前读过大心理学家弗若伊德的一本书，其中一段话我记忆犹新；原文记不清了，大意是 "人的一生实际上就是挣扎于自卑 (inferiority) 与优越 (superiority) 之间的一生，是不断地与他人比较而肯定自己的一生"。此乃人性，上帝定的，无所谓对错之分。一个良好的社会，应是对此种人性加以有效抑制和良性发挥的社会。今天中国的社会，似乎不是这样的一个社会。相反的，我们见到的是一个欲海翻腾、眼花缭乱的社会，到处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镜子" – "全国首富” ，"亚洲第一美女"，"天下第一名模"，"天下第一豪宅"，艺人25秒电视广告赚500万的记录，歌手刚生的婴儿的照片价值50万的记录，养情妇最多的记录，等等。看着这些镜子，人们好像越来越不满意自己，越来越焦虑，越来越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