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2009-1-30 08:39 | 作者: 邓康延
青春在握的年月,我们常有一些难于把握的感觉,比如忧愁。当斜阳一缕,轻拢信笺,或夜雨客栈,枕上梦醒,或登高俯瞰,满目苍茫,或灯下读史,心绪辽远之时,那感觉或许会悄然漫来。也许缘由于氛围,也许诱发于回忆,也许什么也不因为。现代人被渐快的时间、渐满的空间、现实的凝重压迫着,已远了唐诗那种离愁别绪、忧愤情怀。然而只要有青春在,有诗在,那种淡淡的忧愁总会在某一瞬随秋雨或暮霭飘然一闪,仿佛苦恋情侣的邂逅,转身之间又孤帆成影,唯见长江天际涌流。
忧愁不大易诉,那是心底的暗色。又唯其暗,反衬出人生的明亮来。深爱常使人忧愁,所以有了“情到深处人孤独”;忧愁又使人深爱,又可见,“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忧愁,是热切呼唤后,山荡谷应的悠长回声;是温馨的家门外,游子的一串徘徊。
体验忧愁是一番际遇,回味忧愁是一片景观,享受忧愁则是一种境界。
人入世,要想酣畅尽兴,若不能活它两遍,就得在一遍中活出各种滋味。前一种活法得有神仙能耐,后一种却是人人可历。有一篇“走过冬天,走过你自己”的文说过,草籽或树种,落生时是自择不得的,于是小草便有了难于成树的苦恼,大树偶尔也会有风烈士远的愁怨……当我们步入社会之后,常会感到人与人之间的隔绝和孤独。正是由于对生命一般意义的否定,才使我们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对于一切生命更深刻、更博大的爱和依恋。
人生既有烟波江面,就有要望穿江面的仁人志士。我喜欢婉约中透出英气的李清照,虽是“人比黄花瘦”;也高歌“不肯过江东”的项羽;更喜欢悲风掀襟、内怀热肠的辛弃疾。“可惜流年,忧愁风雨”,但又“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遥想一千多年前,正值“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时节,杜甫携诗友登长安雁塔,不禁低吟出“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的惆怅。果然,数百年后安史之乱烽烟滚滚。这高瞻远瞩的忧愁也就渗透了历史,为之永恒。
在雨天陌旅,戴望舒的一把油伞曾伴着许多迷蒙的求索者,走进空灵的雨巷,又走进现实的风雨。对于30年代的青年知识分子,这是怎样的无奈而情深啊。 “撑着油纸伞/独自徘徊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在雨雾时节,那愁绪竟幽幽绽放了一树的美丽,化作青春生命的一份颤栗,一份期待,一份默契。
读美学家宗白华的散文,常有不能大声朗读之感。舒缓低沉的韵律,回旋着“甜蜜的深愁”,而在朗诵泰戈尔诗时,也总有着“相思的哀感”,一种无名的隔世的相思,鼓荡着一股心神不宁的情调。
独自睡在床上,顶爱听那远远传来的萧笛声,那时心中有一缕说不出的深切的凄凉的感觉和说不出的幸福感觉结合在一起。对自然与人生的感悟,有时来源于高山大海,有时也会萌生于片石小溪。
忧愁常在距离外逼近。那一只悬浮于海上不即不离的名叫台湾的船儿,就载着许多几乎载不动的乡愁。如盈亏的月亮,明亮或暗淡着两岸的许多眼睛。而最令人心惊的还是因忧愁而衍生的对故土的一种痛爱:“设想杯子被捏碎以后/我该怎样在掌中找你/在血中找你。/生命呵/原是一条河流/第一次便在我的体内走遍了祖国大陆。”这是一条躁动不安的河流,又是一条负载深重的河流。
哦,年轻不懂忧愁的你,何不去享受忧愁?不妨在有雨的时候也出去走走,不妨在无信时早写几封问候,不妨在失恋时望望银河两岸,不妨在痛楚时以太阳作背景拍逆光照,不妨为了看风的形状,披一件外套,也不妨与风拥抱,裸露肌肤。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