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大麻的天才(中篇小说)
洪佳与
序、年轻幸福的叙述者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主角是一位名叫李楚的中年男人。和我一样,他也来自中国大陆,但早了我二十多年。我和他的交往,起始亦终止于一处叫做“巨石村”的地方。所以,就先让我介绍一下巨石村,还有叙事者自己吧。
巨石村因山而得名。在搬进这个小区之前,我并不知道在美国的中西部地区原来也是有山的,只不过都属山丘之类。山丘虽然不高,有些却颇具特色。比如巨石村坐麓的这个山丘,高约三四百米,山上布满了此地著名的白桦树,高大挺拔,相间着伞状般的针束雪松,还有各式各样的红枫,叶形优美,郁郁葱葱里交融着色彩的斑斓,加之林深树广,幽径纵横,实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被曰“巨石”山,乃因山顶上有块巨石,形体奇异,半层楼的高度,二十来米见方,人站在上面,越过茂密的树林,一马平川,方圆十里的大学城尽收眼底,尤其是校园里那些典雅的红色屋顶,在阳光下粼粼闪光,衬上四周旷野淡黄色的蒿草,让人心旷神怡。市府在山里修了小道,到了傍晚,常有居民来此散步休憩,遛狗嬉戏,一派悠闲惬意的景致。
大约半年前,我住进了巨石村。那时,我刚刚结束了在美国东海岸的两年博士后生涯,获得这所美国中西部著名大学的青睐,被聘为其心理学系的一位助理教授。巨石村距校园七八英里,居民大多为大学里的教授,或在附近高科技公司里工作,收入颇丰,高教育文化程度,加上其特有的国际化气氛(其中近三分之一为外国移民),十分中我之意。尤其是在带着太太和三岁的女儿在巨石山溜达一圈后,全家都爱上了这里。正好小区里有一座房子在市,不到两百平米,首付还能承受,所以,二话不说,大名一签,我第一次作了房主,也成了巨石村里最新的居民。
去年才过了而立之年的我,精力旺盛,每日早上起来,享受完太太准备的可口的早餐,亲一下还在熟睡的女儿,跨出家门,深吸一口美国中西部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时而还朝着树枝上欢叫的鸟儿“啁啾”一声,迎着灿烂的朝阳,我总是意气风发地驱车上路。在系里,虽然我的头衔最低,还是个华人,可我也最年轻啊。系里有不少大牌教授,甚至还有两位学部委员,可都五六十岁了,老上我二三十岁,有的眉毛都白了。二十年,这好像是永久吧?只要我好好地干,拼命地干,届时不定要强过他们呢。我的日程每天总是安排得满满的,我的干劲也同样是鼓鼓的。工作,于我犹如挑战,虽是扑面而来,却充满了新鲜感,令我兴奋,激我跃跃欲试。
职场上我是意气风发,而回到家里,又是多么温馨可爱的一幅图画啊。漂亮的女儿,长得像个芭比娃娃,嫩白剔透的皮肤吹弹可破,每次一进门,她都要扑上来勾我的脖子,一声“爸爸”叫得我心都酥了。再就是我的太太。结婚五年了,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娇冶和妩媚。洞房花烛夜的当晚,那年她二十四岁,我们曾经开玩笑,说五年后她会“老”成什么样子。可如今我才发现,原来三十岁的女人才是最可爱的。原本的青涩现在熔融进成熟的韵味,头发依旧是那般的黝黑厚实,皮肤好像更加滑嫩水灵,容貌仍然是那样年轻诱人,可是举手投足,女人味儿却好像增加了百倍。每天下班回来,我都要把她拽入怀中,久久地吻她。令我最惬意的就是在巨石山中散步了:可爱的小女儿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一旁依偎着年轻漂亮的妻子,挽着我的手臂,路人皆向我们投以羡慕的一瞥(巨石村的居民大多较我们年长,有的已经是银发族了)。甚至我们的那个,也较初时更加丰富,如鱼得水,悱恻缠绵,用妻子的话,我俩的夫妻生活,就像我打网球似的,前面五年都在热身,现在才进入了正局,酣味正浓。
总之,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想当年我刚进北大时,青春逼人,瞧着三十岁的男人,总觉得他们好老。而如今,我却觉得自己真的很年轻,风华正茂,生活于我才刚刚开始呢。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李楚。
一、惨剧
与李楚相识,实乃因为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故。就在我搬进巨石村半年后的一天,巨石上出了大事:一对来自中国、年逾八旬的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媳妇站在巨石上合影时,不慎滑倒,坠落在石头另一边近百米深的石岩下,三人皆不治身亡。其实二十年前巨石上就发生过同样的惨剧,一对年轻夫妇也是不小心摔了下去。市府后来特意在巨石处竖了块牌子,提醒游人注意,切勿靠近石沿,还在巨石上拉了根粗麻绳,以示界限。可是二十年来的日晒雨淋,麻绳早已经腐烂消形,市府也没再搭理,反正这么多年来相安无事。可是,这不,惨剧还是发生了。
巨石村聚集着大量来自中国大陆的华人,平时也互相串门子。此事发生后,大家都很同情,想想八旬老人从中国飞到这儿看望子女,却不幸和他们的儿媳一起惨死他乡,太凄惨,这做儿子和丈夫的怎么经受得了,我们得做些什么。后来就有了这个主意,要我去看望一下这位肯定是伤心欲绝的男人,提供心理安慰,现在这个做法在西方很流行。殊不知,我从事的是心理学基础研究,与悲伤心理咨询并不搭界。不过,一想到这个男人此时的伤痛,我实在无法推却,也就义不容辞地接受了这项任务。而这位我要去安慰的男人,就是李楚。
他的家坐落在小区最里头,这儿的房子至少都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大多为小区初建时搬来的居民。令我颇感意外的是,他的房子竟跟我的类似,一座不大的小楼,尽管院子打理得很精致,但若与小区里其他的华人的那些动辄三四千平米的豪宅相比,就显得有点寒碜了。听人说他任职跨国公司韦氏集团的管理阶层,收入应该相当不错,但却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显山显水”。我正在揣测此人也许挺节俭吧,却瞥见车库前停着一辆七字头的宝马车,这又是意料之外 -- 这样昂贵的车子,我们老中一般是不买的,觉得不划算,因为车是贬值品,还不如把余钱放到房子上。人还没有照面,他已经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
依照我们的约定,他在家里准时等候我。
我一时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他的头发乌黑,不见一根白丝,但那肯定是染的,连我今天早上起来还在自己的头上发现了一根白头发呢,加之我注意到他的正顶处已呈出一圈铜钱大小的秃块,这种状态的头发不可能是全黑的,很可能已经花白了。他的额头和眼角附近已经堆积了不少的皱纹,尤其是在眉毛下方的地方,褶皱虽然纤细却是相当醒目,这是岁月的一大标志。就凭这个,我猜他已过了五十。他年轻时候应该很壮实,喜欢运动,肩膀相当厚实,如果不瞧他微微腆起的肚子,看上去仍持一种精干的神态。他的身高应在一米七四正负一公分,这点我很有自信,因为我身高一米七八。相比较大多数的亚洲人,他的眼睛颇大,且十分对称,鼻子硕大挺拔,天庭饱满,衬上一对倔劲十足的嘴唇,他整个的相貌予人一种粗犷豪壮的感觉。真的,如果他的身高能添上十公分,年龄再减去十岁的话,坐在我对面的这位简直就是美国电影《最后的武士》里那位战死疆场的武士头领。
只是,即便是一位视死如归的武士,倘若一下子失去了三位最亲的亲人,恐怕也要被悲伤压垮了吧?我花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向李楚解释,全小区的华人都非常同情他,托我先来看望他,希望能帮他做什么,任何事情。
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双眼下方的眼袋醒目昭然,真不知道这三天来他究竟睡了几个小时。他向我表示感谢,又问了我的情况,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俩的眼睛都集中在案几上的一个电子相簿上:那是两位发如雪丝的老人,中间站着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那块巨石上,身后是半落的夕阳,通红绚烂,尽管已经相当孱弱,和着远处一马平川淡黄色的旷野,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和安然。相片右下方列着几个小字,那是大前天的日期。毋庸猜了,照片上冲着镜头微笑着的这三个人,转眼间祸从天降,惨死在百米岩下。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我也知道些悲伤心理学,这个时候最好缄口,什么也别说,只消陪伴在伤心者的身旁,听他述说,甚至恸哭。李楚却是一言不发,双唇紧抿,一只手掌撑着下巴,若不是他那双凝视着的眼睛偶尔间的眨动,我仿佛在看着一座雕塑。屋里寂静无声,竟令我感到怪异。我在巨石村里来往的邻居大都我这个年龄,三十刚出头,家里面总是荡溢着小孩子的吵杂声,闹人烦心;可是若突然全无,如现在这般空寂,却又宛如一个瘪了气的气球,没了生气。我猜想他一定已经空巢,现在孤身一人,想来更同情他了。
那天从李楚家里回来,一进家门,女儿扑上来,“啪”地亲我的腮帮。接着是妖冶的太太,投进我的怀抱,那一阵激吻,绝对不亚于我们的初恋。想想此时独处在空屋里黯然神伤的那个中年男人,我不由得将老婆孩子紧紧地拥在怀中。
落难者很快就出殡了。令本城所有来自大陆的华人吃惊的是,从不信教的李楚,竟然按照严格的基督教礼仪举行了丧葬。经他的邀请,我代表全巨石村的华人参加了葬礼,那是在本城最大的教堂举行的。短短的仪式肃穆庄重,先是由神父念悼词并为死者祈祷,接着李楚致追悼词,然后是圣餐,瞻仰遗容及告别仪式。作为最后的一项,李楚和他的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来回三次将逝者的棺材从教堂瞻仰台抬到柩车上。柩车离开前,我看见李楚依次再次打开棺盖,亲吻父母及妻子的额头,盖棺,用一块深色的天鹅绒罩遮在棺材上,然后立在教堂外的青石走道上,久久地目送柩车上路,前往火化场。天不凑巧,一直都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水将李楚那已经开始稀疏的头发淋浇的有如一团细细的乱麻,他不停地用手梳理它们,尽量使得它们贴伏整齐。尤其是在送灵柩上路时,他左臂笔直地垂着,右手压着头发,那情景,竟让我联想起一位即将出征的老战士。
这是我人生中参加的第一次葬礼,虽然气氛肃穆,不见中国传统的那种哭天泣地,但在接下的两三天里,我的心情总是笼罩在一层阴郁里。三位逝者略带安详但却是发白的面孔,尤其是李楚伫立雨中目送灵柩的那一幕,梦里梦外,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有一次做梦,那伫立着的人竟然换成了我自己,二十年后的自己,令我惊悸而醒。
不过,很快地,这团阴影就烟消云散。工作,老婆,孩子,网球,周末后院里花花草草的打理,生活太五彩缤纷,我忙还忙不过来呢。
而李楚呢,也被我彻底地忘掉了。
不料大约两个月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的口气非常客气,首先感谢我参加葬礼。我自然礼貌回应,很高兴能与他结识,也望他节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平时除了教学和科研,是否也做咨询。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所谓创后综合症,悲伤者往往在事发数月后又重陷悲哀之中,有的不能自拔,自残甚至自尽。我赶紧告诉他,我每周都有固定的时间,给师生们做心理咨询。我特别强调,惨剧发生数月后,受伤者最需安慰咨询,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我愿意到他家去。又一阵沉默后,终于等到了他的一句话,他过来。
第二天李楚就来了。他进来时,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仿佛在看着一架骷髅。时隔仅仅两月,他却好像老了整整三秋。甚至依我短暂的咨询经验,我也能立即猜到,这已经不仅仅是悲伤,只有那种地狱般的心灵煎熬才至于此。本校的一位华裔教授上个月吞枪自尽,就是因为他上高中的女儿车祸死亡,他逃不出自责的泥潭,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当初他来寻我咨询时,脸上那痛苦不堪的神情,就是李楚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尽量掩饰住心里的紧张,替他沏茶让座,故作轻松,甚至还聊起了费德勒刚刚在温网上输球的事儿。
“我现在是医生,你可以,不,我希望,你对我倾述任何事情,”我终于说了我最想说的话。
“嗯,我只想咨询一下,并不是看病。”
“那你绝对是找对了地方。我只做咨询,进我办公室的师生都不是病人,只意在找一个懂行的人倾述,把他们胸口的那块磐石掀掉。”我又强调了一句,他讲的所有的一切都不会飘出这间办公室,这是我们最起码的职业道德。
李楚盯视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在翻江倒海,犹豫不定。我也凝视着他,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抓住我眼里闪烁的真诚。终于,他深深地咽了咽喉咙,双手攫起,问我他应该从何讲起。任何事情,比如你的童年,我回他。
二、当年的天之骄子
他来自江城武汉,所以取名为楚。其实他只是半个楚人,出自母亲那一系,父亲则是地道的江南人。双方家里虽然不沾名门望族,却也皆为家境富裕的殷实人家。外公家世代中医,在武汉城里颇有名气,可到了母亲那里,响应新中国政府的号召,改学西医,毕业后在武汉一家医院做了医生。爷爷祖籍在无锡从事米行生意,最兴盛的时候,垄断了大半个无锡的大米买卖。可是父亲却对继承祖业毫无兴趣,听从共产党的号召,实业救国,上大学报了机械专业,毕业时又自愿支援内地,进了武汉的一家大型军工厂工作。同岁的他俩是在共青团举办的春游活动中认识的,属于绝对的一见钟情外加志同道合。都是共产党员的爸爸妈妈,全心投入工作,直到快三十岁时,才要了李楚,那是一九六零年。
“童年有什么特别的事件吗?”我问。
“有件事说不上特别,可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那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到班上的一位同学家去玩,他爸爸也是我们军工厂的。去了才发现,那是栋两层楼的洋房,独门独户,有个好漂亮的花园,院子里还停着辆银灰色的伏尔加小轿车。同学有好几个哥哥姐姐,比我们大好多,听说有的已经结婚了。而他的妈妈呢?我初看时吓了一跳,她简直就像是同学的另一个姐姐,既年轻又漂亮,像块磁铁似的,死死地吸住了我的眼睛。洋房,花园,轿车,保姆,警卫员,特别是像姐姐一般年轻貌美的妈妈,这一切于我仿佛是梦幻一般,从来都没有见过。回到我住的筒子楼,问爸爸妈妈,才知道原来同学的爸爸是厂里的党委书记,是个红小鬼,而他的妈妈是爸爸后来又娶的老婆,生他时十九岁还不到。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妈妈忽然变成了白毛女,不仅头发雪白,脸上也是皱纹密布,而我们全家则都挤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饥寒交迫,最后我是给哭醒的。
“我的母亲出身于名医世家,非常有气质,我一直认为她很好看。可自从那天后,我再也不这样想了,觉得她变老了,变得不好看了。以后很长一段时候,我心情都很压抑。”
“这正常吗?”他问我,脸上挂着苦笑。
“这是Anxiety by
reference,很正常,”我认真地回答,用了一句专业英文。
“焦虑,对了,就是这个。我有时常常想,自己是不是从母亲那系继承了太多的基因,太争强好胜。不是说古时楚国这一带尽是野蛮的部落,互相间杀来杀去,动不动就割俘虏的头下酒祭祀吗?我从小好强,可结果是经常又受这焦虑困扰,苦不堪言。”
我请求他举几个例子。
“我是七七级的,所谓天之骄子的一级。当年我的高考分数,全省前五名,清华北大中科大随便挑,只是后来听从了父亲,继承他的传统,上了上海的XX大学。我进校时刚满十七岁,原以为自己是班上最小的,谁知道还有更小的。开学后开座谈会,辅导员介绍说班上最小的一位昨天才过了十六岁生日,是F省的高考状元,同学们都热情地向他鼓掌,我却怎么觉得他们像是在讥笑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从此后我就暗自和这位姓徐的同学飙上了。考试成绩哪怕得了九十九,但只要低徐同学一分,我这心里就噎得难受。最烦心的是他的身高,高我两公分,这是我的硬伤,和学习不一样,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所以我就尽量避免和他站在一起。
“我那时也常常自问,自己是不是妒忌心太强啊?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的脑袋。而只要不牵扯到人,我常常就很快乐。比如说学习。你学文的,大概不知道麦克斯维尔电磁场理论,非常抽象,许多同学都怕它,可我却被它迷住了,觉得它描述了一个奇异无比的世界,让我乐不思蜀,我学它没感到丝毫的痛苦,反倒是一种享受,宛如听了一场美妙的音乐会。到了期末,根本无需复习,我就得了九十八分。班上只有一位在我之上,九十九分,我却并没有产生什么焦虑,相反的反替那位同学高兴,因为他是班上最老的学生,比我大了整整十四岁,想想他也真不容易。可谁知第二天传来消息,物理老师填成绩表时出了差错,得九十九分的不是最老的,而是那位最小的。嗨,我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那颗心整个寒假里都是凉嗖嗖的。”
我替他沏了杯新茶。我虽年轻,对李楚所述的如此心态和举止却并不觉怪异,我是搞心理学的嘛。私下里我反倒高兴,他越是对我敞开心扉,越利于纾缓他眼下心灵的伤痛。只是这好强乃至嫉妒之心人皆有之,难道这就是他来寻求咨询的缘由?这和他目前的悲痛难道有什么关联吗?
“大学毕业时,我和徐同学独占全年级的前两名,都高分考上了本系的研究生。不同的导师,不同的题目,平时也不常碰面,可我暗地里还是和他较劲。这种情景直到研究生快毕业时才起了变化,我忽然怎么觉得他无所谓了,优秀不优秀于我毫无关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你生活的重心起了变化,八成是谈对象了吧?”
“你到底是吃这行饭的。是的,我恋爱了,女朋友小我一岁,低我两届,妈妈是我们系的老师,她毕业后也留校做了辅导员。嗯,你大概对大陆七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不甚了解;有位叫龚雪的女演员,百花和金鸡双奖获得者,我女朋友长得简直就像是她的双胞胎,那火热的身材,那白雪一般的皮肤,那典雅高贵的气质,尤其是那双既迷人又温柔的大眼睛,我自初中起就开始幻想的女人正是这样的。我喜欢漂亮和性感的女人,男人嘛,谁不喜欢?她妈妈看上了我,所以介绍我俩认识的。最初她十分犹豫,因为就长相讲我也就是中等,身材尽管健壮,却不够高大。可交往半年下来,她真的爱上了我。我想我们相同的知识分子家庭背景起了很大的作用,都有点清高,不喜欢市侩和商人。她其实非常传统,一旦认定了男人,就成了他的小女人,死心塌地型的那种。那时我俩在外滩散步,路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瞟她,她呢,小鸟依人,挽着我的手臂,脑袋微微倾向我的肩膀,嗨,我心里那种感觉,四个字,满足和幸福。”
他的脸上呈现出沉醉的神态,显然在缅怀着旧日的时光,和刚进来时判若两人。连我都受到了影响,不由得想起和妻子恋爱时的情景。哇,一转眼,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怎么这么快啊?再细一想,对我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不就是三十年前的事啦?我尽力回想他的妻子立在巨石上的那张照片:虽然面带微笑,可她两鬓丛生的白发,眼角边显著的鱼尾纹,脖颈上松弛的皮肤,这一切在高像素的镜头里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十分的刺眼,清晰无误地在标志着岁月的雕蚀。小李楚一岁,那她应该已经……五十一了?昨晚入睡前我还和妻子开玩笑,说等到七年后她的第三个本命年,她会不会有白头发,那一定挺可怕的。五十岁?我俩几乎想都不敢想,再说那将是多么遥远的事啊。忽然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和眼前的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似乎拉近了些距离。他跟我絮叨这些,也许并非痛失亲人悲伤下的随意倾泻,而是有意在向我敞开他的肺腑,要告诉我他的故事。他脸上的那种明显的焦虑和痛楚,看来并非因为三个月前的惨剧,而是源自他要讲的故事。
我替他又沏了杯新茶。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两年后,教育部给了学校三个公费去美国读博士的名额,我英语和专业考试双双拔了头筹,理所当然的赢得了这天赐良机。此时我方新婚燕尔,可妻子和我都一直在千呼万唤这个机会,一致决定我先去美国,再设法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带去。其实我年前就开始向伯克莱大学申请,GRE考了2300分,已经得到录取,有TA资助。顺理成章,我终于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来到了伯克莱,不过妻子和未见面的儿子因为签证的原因直到三年后才得以来美与我团聚。”
“新婚燕尔就和妻子分别,而且整整三年,你能熬过来真不容易。”
他深深地点点头。
沉默片刻,他忽然问我有没有吸过大麻。我还真的没有试过。不过于此类事情我非常开明,我甚至认为大麻应该有限制的合法化,就像烟酒一样。
“我第一次吸大麻正逢我二十九岁生日,是同宿舍的一位老美学生给我的。哎,你没吸过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好像我的血管里一下子都注进了清澈透凉的山泉,将所有的烦恼和焦虑一冲而尽,然后就如同悬在浮云之上,飘飘然然,置身于一片安然和满足,对了,就和当年我和太太谈恋爱在外滩散步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偶尔吸一口,借以纾缓对妻子的思念,我完全理解。”我自然而然地回应。
他抿抿嘴,脑袋微微摇了一下。
“不是因为老婆。就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们实验室的一位同样来自大陆的学生在《SCIENCE》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这位北大的毕业生,小我整整五岁,可已经在顶级杂志上发表了三篇文章。甚至在相貌上他也强过我,还高我三公分。那天晚上,我忽然间浑身发冷,仿佛有人在用牛刀滋滋地剐着我的心,那种难受劲啊。碰巧室友在吸大麻,我就抽了我平生的第一支。知道吗,我不仅惬意地漂浮在云朵上,还看到了这位同学,他怎么变成了一只狗身人面的怪物,跪在云上,仰头望着我,脸上现出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善意也罢,谄笑也行,反正是毕恭毕敬。那一夜,我睡得特别的香。”
他望着我,眼里又流露出方才的内疚的神色,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小学时有次考试我得了第二名,晚上做梦,我还梦见得第一的同学马路上踩了马粪,摔个狗吃屎呢,”我告诉他(这可是真事)。
他会意地“呃”了一声,停顿稍刻,话锋一转,忽然问我多大了。三十一岁,我回他。他深深地“嗨”了一声,若有所思,嘴里面呢喃出一句:“人要是永远能停在三十一、二岁,那该有多好啊。”
“我感到最快乐的时候,应该就在你这个年龄,那时我刚刚搬进巨石村。拿到博士后我立即被韦氏公司雇为专家工程师,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公司。你应该知道这个公司吧,在高端医疗器材方面,它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公司里,处在我这个级别上的人中,我是最年轻的。那些级别高于我的人,经理、director之类的,都大我十来岁,有位VP我看眉毛都白了。业务上我绝对不比他们差,只要好好地且拼命地干,届时还怕坐不到他们的位置?我一到公司就负责一部新型人体扫描仪光学部分的研发,虽然忙碌,却是充满了新鲜感,令我兴奋,干劲十足。每天下班驱车回家时,心头总冒出一股充实感。
“职场上我是意气风发,而回到家里,又是多么温馨的港湾啊。儿子刚好四岁,长得像他妈,人见人夸。太太呢,更不用说了。你以后就有体会了,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许是最美好的时光了,消释了少女的忸怩青涩,而那皮肤,身材,还有女人的性感,反倒是愈发诱人了。知道吗,我们把夫妻间的那个称作‘dido’,就是电影《Ghost》里男女主角用的那个词。我们那时的dido,嗨,绝对比刚结婚时更热烈,更缠绵,如鱼得水,每晚都是淋漓尽致,高潮迭起,欲罢不能。最令我舒心的就是在巨石山中散步了:我们可爱的小儿子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年轻漂亮的妻子挽着我的手臂,路人们都羡慕地盯着我们。我前后左右瞧瞧,我们是最年轻的,太太也最漂亮。甚至连这山里吹的徐风,似乎也特别的舒爽,含着清香。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
他这不就是在讲我吗?自打第一天见到李楚,他在我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形象:一个头顶半秃、面带沧桑的男人。我八杆子就没想过这个人也曾经年轻过,更没有将这位老之将至的男人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我心里不由得又咯噔一下,随即涌上一丝不悦。李楚脸上的表情反倒舒展了些,往日美好的回忆显然对他的心情起了良好的催化。他又长吁了一口气:
“这世界上,什么都换不来岁月。你大概不知道,不久前,巨石村的罗教授病逝了。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名鼎鼎,五十刚出头就已荣膺美国两院院士,而他的太太也毫不逊色,听说曾经被选为台湾大学的校花。他夫妻俩也常在巨石山里散步。每次相遇时,我发现他的太太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我的太太。在这眼神里我看不到热情,但也绝对没有傲慢。直到许多年后当我竟然在妻子的眼里捕捉到这种眼神时,我才明白过来。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嫉妒也许未必,但却蕴含了对自己的强烈的不满,说白了,就跟一个矮子站在一位帅气高大的男人旁边一模一样的感觉。男人也一样。我记得那时晚上睡觉,我抱着妻子问她,如果给她两个选择,我和罗教授,她究竟要谁。她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当然要我了,谁愿意跟一个老头子啊,我们又不是没饭吃没屋子住。功名和金钱,没有可以奋斗去争取啊;而岁月,怎么说的,覆水难收,洒了就没了。”
与刚进屋时相比,他现在的状态起了明显的变化,脸色也红润起来。尽管他所絮叨的无非是男人好斗好色,感慨岁月无情,由此而引发的焦虑和烦恼等等,较之我其他的访客,这些实在是再平常不过,我却有种预感,他在把我引向一个故事,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这个故事不讲出来,他将永远逃遁不出他的痛苦。他说的越多,对他的康复越有益处。今天是个好的开端。凭我的经验,欲擒故纵,该暂停一下了。李楚却显然意犹未尽,要不是我推说要去幼儿园接女儿,他说不定会拖到明早天亮呢。约好了,三天后同一时间,我在办公室等他。
三天后的上午,收到李楚的一封Email,感谢我上次花了近两个小时听他乱说一番,他其实没有什么,就到此为止吧。我赶紧回信,告诉他作为晚辈的我听他聊侃很为受益,同时委婉地催促他,最好将心中的沉积一泻而尽,以利身心的康复。一连三封,皆为石沉大海。原想打电话给他,又怕这是否太催逼,反倒冒犯了他。想想他也许真的没事了吧?说实话,若不是真的同情他,谁愿意听一位长辈倒苦水?就预祝他早日康复吧。
半个月后的星期天,傍晚我们一家三口照例在巨石山里散步,老远就看见巨石下面伫立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他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瞅我们,脑袋一动不动,有这么一刻我倒以为那又是一块石头。他的眼神很有意思,聚精会神,仿佛在欣赏一幅美妙的山水画似的,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以至太太捅我一下,轻声抱怨,这人怎么这样看人家。待走到跟前,才明白过来,这人不就是李楚吗?原来他的头发远非花白,而是全白了,满脸胡茬,一半也白了,乍一看,纯粹就是个花甲老头。他不仅骤然间老了十岁,甚至骨骼也加速了萎缩,较两星期前好像又矮了一截,那原本十分厚实的肩膀整个儿地耷拉了下来,缩在巨石下面,显得格外地渺小。他礼貌地向我们示意,老远就伸出手来,可我还没来得及住步,身子已经被太太拽着越过了他。不好意思,我回头向他点头示意,见他的那只手还半悬在胸前,脸上的表情让我联想起一块悬挂着的皱巴巴的抹布,既干瘪又可怜。
那天夜里,我怎么又做了个离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花甲老人,独自一人立在那块巨石上,默默地望着面前经过的人群。他们都很年轻,有手拉手的少男少女,或者是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回敬我,仿佛在瞅着一位外星人似的。我拼命地向他们嘶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人群也罔顾我的叫唤,丢我一瞥后皆自顾自地离我而去,我最后是在自己的叫喊声中惊醒的。醒来后,第一个闯进我那模模糊糊脑海里的形体竟也是位花甲老人,再一定神,原来是李楚。
翌日,进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拨他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位年轻女士,客气地问我有何公事。待我相告此乃私事后,对方告诉我李博士现在不在办公室。正要挂机,却被女士叫住,问我最近是否见过李楚。听我提到“昨天”二字,对方显然有所惊愕,迟疑片刻,冒出一句“How come?自上个周二起他就没来上班了,给他家里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我感到心中一阵收紧,立即给他家里挂电话,接听的是留言问候。我对着空话筒足足讲了五分钟,劝他节哀,悲剧无论如何已成过去,应该往前看,他的孩子、朋友、还有社区的邻居等,都强力地支持他。临了我还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他我时刻待机,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联系我。我与他萍水相逢,不知怎的,却隐约有种预感,他想找我,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果然,下午一点左右,他来电话了。先是谢谢我的关心,然后犹犹豫豫,欲盖弥彰,问我近几天是否有空,允他几十分钟。我立即回他,李先生,您若不介意,我现在即刻就去你家。
三、愁绪繁多的天才
他家的院子与三个月前我所见的大相径庭,如今是野草丛生,疯长的蒲公英开着绒绒的白毛,花圃里不见半朵鲜花,倒是塞满了枯藤和齐腰高的蒿草,一派衰落的景象。替我开门的男人一如昨天立在巨石边旁的那位,潦倒不堪,白胡子好像又长了一些。屋里也恰如外面的院子,邋遢杂乱,厨房柜台上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看来那炉子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不过,我的注意力很快地就转向了屋子里弥漫着的一股浓郁的味道:有点像国内的艾灸,又有点类似烧焦的松树叶,微微地散着馨香味。李楚请我在客厅里就坐,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眼里的问号,说他刚刚吸了大麻。他的双眼现在闪烁着兴奋的光彩,精神抖擞,脸上的表情相当轻松,看似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好,我暗忖,乘着这大麻的仙境,他今天一定会把他的故事讲完,也把他心中的磐石永远地掀掉。
“中国有八年抗战,我也有八年奋战。三十二岁至三十九岁,我觉得这八年间我活的最充实,也最快乐。事业上我定下了目标,四十岁之前要成为研发部经理,坐这个位置基本上靠技术,而我这点很自信。公司的不少拳头产品其实技术已经老旧,绝对可以提高,甚至革命性的更替,而我在博士期间做的科研正好派上用场。我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又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雄心壮志,所以每天都是兴致勃勃的。家里嘛,不用说了,太太又给我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巨石村里推着散步时人见人夸。太太本人也在大学医院里找到了一个固定的工作。女人嘛,就两条,美貌和悟性,没有必要非要硬撑什么女强人,懂什么微积分。那时,巨石村里来自大陆的邻居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举办BBQ聚会,都是三十出头,小孩子也一般大,大伙儿聊天打牌,很是热闹。有人聚就有八卦,私下里我们也会张三李四。男人嘛,就是看你事业如何,是否出自名校,三十几岁是否已经升做大学的正教授,是否拿了总统奖,或者在公司里当了经理。女人嘛,千篇一律,只要不笨,就是看相貌和身材了。人们不会当面说,可是从男人女人看我太太时羡慕的目光,还有旁人口里传来的背后的议论,一切都不言而喻,我的太太是此地当之无愧的头号美女。这种感觉真好。甚至在体育运动上,那时的我也是生龙活虎,冲劲十足。我在大学时踢足球,到了美国后却疯狂地爱上了网球。你知道的,巨石村有两个很好的网球场;那时每逢周末,我们都要打网球。最初我很差,可我有信心,又年轻,苦练基本功,果然在我三十五岁那年,在本城华人举行的网球赛中,拿了第二名,被我打败的是一位五十岁的老头子,当初是全城通吃,可这次终于拜倒在我的脚下,嘿,那种感觉。”
他称五十岁的男人老头子,那他现在如何想他自己呢?我不由得揣摩。
你四十岁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吧,我问他。
“公司研发部门有两个经理,各负责软件和硬件。就在我即将跨入四十岁门槛之际,我终于坐上了硬件部门的经理位置,手下有三十多人。工资一下子涨了25%,换了一间真正的有门有窗的办公室。搬进办公室的那天傍晚,我把放大了的全家福照片挂在墙上,又把两个孩子的各种奖杯奖状排放在橱窗柜里,眺望着窗外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下班的车流,我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至今为止,我几乎从来没有想过年龄二字。职场上的奋斗,老婆孩子,周末的网球和桥牌,忙还忙不过来呢。可就在当下,当我终于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后,怎么反倒像忽然间失去了什么,心里面空洞洞的。下个月就要四十岁了,人生一半已经过去了!‘死’这个字硬生生地闯进了我的脑子,尽管这些年来它真的好像与我无关似的。我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将相,比尔盖茨,甚至美国的总统,谁又能逃得一死?在死神面前,一切还有什么意义?那天晚上,好像平生第一次,我和太太亲热时不举。不仅仅那一晚,连续一个星期,我都是浑身发冷,那颗心仿佛一直要坠到结肠里,看什么都是一片灰色,更别说男女之事了,以致太太埋怨我是不是嫌她老了,不爱她了,夜里一个人跑到起居室的沙发上暗自落泪。”
中年危机,我立即就想到这四个字,来势还很凶猛。越好斗的男人,一般来势就越凶,此乃我的观察,尽管我毫无经验(我离它还早着呢)。
可他又是如何对付的呢?
“我的斗志莫名其妙地一落天丈,想激励都激不起来。但仅仅半个月后,因为一个人,它又变得万丈高昂,不,应该讲那是怒气。你问哪一个人?还记得我提起过的大学时班上唯一比我小的那位?我四十岁的那年,班上搞了个毕业二十年聚会,其实只有十九年,只不过大家都想聚聚,就借口采用‘虚岁’。我专门请了五天假回国参加。聚会是在上海的一家五星大酒店举行的,讲好是上午九点开始,可大家边喝茶边聊天,直到近十一点才开始正式的节目,知道为什么吗?都在等着这位徐同学。他来了,是乘专车来的,还带了一位秘书。我只听说他在××大学做行政工作,哪里知道上个月他已经被委任为正校长。大伙儿都围着他,恭喜这位全国重点985大学里最年轻的校长。你应该知道985大学吧?总共才三十几所。整整一天,我的脑子变成了乱麻一团。我原先已经准备了详细的PPT文件,介绍自己近十年来的工作,公司的拳头产品,因为自己领队的研发所取得的巨大的技术突破,因此而使得产品在全世界的占有率翻了一番的数据,等等,足足要讲一个小时。可是轮到我上台时,老是跑神,屏幕上的那些原本熟悉的数据和图像变得宛若天书,眼前就只见两行字在晃悠:最年轻的校长,未来的教育部部长。我无意这样,尽力想把这两行字逐走,可它们偏偏就赖着不走。结果只讲了十分钟,就草草结束。
“在从上海返回芝加哥的飞机上,我翻来覆去地自省,我这是怎么啦,自寻烦恼,好像那姓徐的是我克星似的。我这次回来原本挺开心的。同学里有好几位在医院或研究机构工作,使用我们公司的产品,都注意到其技术上的独特性,当得知我就是其主要研发者,皆非常赞赏。可是,我一想到姓徐的脸上那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一想到同学们一拥而上的情景,一想到这位四十还不到的校长也许真的会坐上教育部长的座椅,我就左右不是,几乎可说是万箭穿心。其实最令我难受的并非他的官职,要知道我对做官和商人向来不屑,欣赏的是真才实学,如作家,科学家,电影导演等。而这位徐同学,偏偏学术做得也棒,乃属学而优则仕,据说很快就要入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了。这些年来我和他各分东西,他再怎么大红大紫,我看不见摸不着,也就罢了。可是这次聚会又让我俩冲撞上了,我怎么觉得他连看都不正眼看我一眼。Anxiety by reference,你提到过的,我不想要这个焦虑,可是躲得掉吗?
“我那天在机场的脸色一定吓人不堪,太太后来形容,仿佛整个地球上的人都在跟我作对似的。第二天傍晚,太太硬拉着我去巨石山,在那巨石上足足盘坐了两个小时。结婚这么多年下来,孩子,事业,我们忙忙碌碌,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促膝谈心。你以后就会有体会的,女人也许比男人更好攀比,可有时又非常有哲理。太太劝我,就权当徐同学不存在,反正有一条太平洋隔着,他再怎么飞黄腾达跟你我也没有关系。她说了一句话,至今我都铭记不忘:人人如果都像你一样,那我们当年班上的那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不都要去上吊啊?她要我看看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自己跟自己比,瞧瞧巨石村的左右老中邻居,又有哪位在不到十年间当上了高科技公司的经理?这里的中文报纸上个月还专门登了你的新闻呢。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牵着太太的手,觉得那手特别的温暖柔软。那天夜里,在萎蔫……你知道的……不行整整三个星期后,我感到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和爱意,以至次日早晨太太躺在我的怀里戏谑我,说以后我俩一定要常去巨石上打坐。
“你以后就会理解了,人这一生就是一个‘let go’的过程。这次在太太的帮助下,我也许是平生第一次let go,决定过自己的日子,不管什么徐同学了。”
他长吁了口气,一如刚刚卸下了一块重石。眼光抬起,手捏着下巴,他开始久久地凝视着墙龛上的一幅相片。那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女士,惬意地立在黄浦江畔,黝黑的大波浪长发潇洒地披在肩上,从额头至脖颈,那皮肤洁白如玉、光滑似卵,胸部充实丰满,小腹平坦得宛如一块薄玻璃,深色贴身的牛仔裤突显出双腿的修长和性感,而那双大眼睛,不仅仅含蕴着女人万般的妩媚,更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想起了春天,想起了生命。我朝李楚投去一丝疑问,他点点头,告诉我,那是他在伯克莱读书时,妻子专门拍了寄给他的。
他要讲他的太太了,我对自己说。
“因为太太的一席话,好像一夜间,我又确定了我人生的下一个目标。我一直有个心结,你说梦想也行,就是要在《SCIENCE》上见到自己的名字,那可是学术研究的最高殿堂。凭着我这十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数据,加之博士研究时搞出的理论,完全值得冲一冲。我的计划?五年内至少在上面出一篇文章。另外,职场上,我也要在五年内拿到‘公司FELLOW’这个冠冕,全公司规定只有两个,现有的一位三年后就要退休了,我志在必得。而家里面,儿子现在十三岁,我要在他身上花大心血,数理化,SAT考试,还有他的课外活动,一切都要安排的井井有序,目标只有一个,MIT。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就好像是部车子,油箱里又灌满了汽油,踩足了油门,拼命地加速。有时晚上忙论文,过了十点还呆在办公室。
“可是,也就是始于这个时候,我尽管在事业上重新又找到了方向和动力,家里却出现了问题。现在回想起来,我晚上加班这么晚,下意识地,我实际上在躲避妻子。
“直到那个时候,妻子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女人。我们是男人对男人,现在什么年代,据说美国男人平均一生有七个女人,可我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别说小三小四,就连什么按摩小姐,我也一次都没有粘过,尽管每年都要到大陆出差几次。不要误会,我的欲望非常旺盛,喜欢漂亮性感的女人,渴望女人的温柔和性爱。但这些在妻子那里我一直觉得都得到了,我很满足。当我和巨石村的老中邻居开聚会时,这种满足感尤其强烈,因为左看右看,我的太太总是最年轻貌美的那位。可我这位大博士就没有想想,我这是苹果对苹果,一直拿她跟同龄人甚至年长她不少岁的女人比,而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变老啊。
“最初我对此毫无意识,渐渐地就不同了。我们在四十岁上下的那几年,因为双方父母年纪大了,每年至少要回大陆一次,看望双方的二老。每次回去,我总会产生某种说不出来的不适的感觉,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后来我很快就明白了,那是因为国内年轻人特别多,看到他们,尤其是那些二十多岁的情侣们,如果女的还特别漂亮的话,我就很难受,那颗心就宛如一面拨浪鼓一样,扑通扑通地乱敲,难受极了。奇怪的是,我在美国这里就没有这种感觉;和太太一起去大商场,目睹那些亲昵的年轻夫妇,我可以说是视若无睹,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回到国内就不一样,刺激特别大。你讲的很对,这就是Anxiety by reference,这个reference只是跟自己有关的reference。那些白人黑人于我没有关系,哪怕她是环球小姐也罢;可是一遇到和我长得一样的中国人甚至韩国人,目睹那些青春荡漾的年轻女士,再瞧瞧身旁的太太,我的心啊,真的就跟腌进醋坛子一样。最厉害的一次,那年太太四十岁,我们在上海南京路上的一家酒店里替她庆贺,来了好多她的亲戚和旧日的朋友,她打扮得典雅端庄,众人赞不绝口,我也十分兴奋,还唱了歌。宴散后,众人离去,我俩又跑到大堂酒吧喝咖啡,听听钢琴。咖啡端了上来,大厅里弥漫着舒缓的舒伯特钢琴曲,按理应该舒心惬意。可是我那颗心啊,怎么好像突然间掉进了冰窟窿。因为我左看右看,一对对的情侣,人人都这么年轻,好像没有一位超过三十岁的,个个打扮得都是那么娇冶诱人。尤其是隔着茶几坐在我们对面沙发的那对,女的大约二十五六岁,穿着一件薄薄的类似旗袍的连体裙子,分叉高得几乎能看到三角裤了,一双修长白净的大腿在我眼前直晃荡,那性感的细腰,流线型的背部,甚至通过分叉时晃时隐的半月形的臀部,还有年轻女人特有的那种天真里夹着诱惑的面部表情,这一切就像块强力的磁铁,硬生生地勾着我的双眼,想挪开都不行。而他俩呢?则对我们视若无睹,仿佛不存在似的,自顾他们的亲昵,特别是那女的,嗲声嗲气,明显地故意骚给我们看,用嘴蘸起一粒鲜红的草莓,然后对着嘴递给那男的,同时还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这个方向丢过来一个乜眼。我瞅了一下太太,见她是左右不是,脸色一下子由刚才的红润变成了青色。呃,你不知道,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的脸涨得犹如片鸡冠,脑子里轰的一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知道吗,如果这是在野外,我手中有把砍刀的话,我真的会控制不了自己挥刀砍过去,劈她个狗娘养的。我呼地站起来,嘴里闷闷地噜出一声‘妈个×,骚货,走,’拉起太太的手就冲了出去。相信我,我几乎从来不这样骂脏话。回家的路上,我俩都没说话。我的这个举动太明显,太太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自那次以后几乎有一年多,但凡要和太太亲热,那个女孩子的乜眼,其中不屑的眼神,就会在我脑子里晃悠,眼里的妻子立即变成了白毛女,白发披肩,皱纹满脸,我也就瞬时蔫了下来。”
屋子里仍然弥漫着强烈的大麻味道,刚才李楚肯定吸了不少。我没有磕过任何毒品,但据说毒品的“仙”境要待磕后一小时才逾最盛,大麻想必也是如此。此时李楚脸上的表情完全舒展开来,呈现出一派安然快乐的样子。凭我的经验,像他这种高智商的人,通常都特别小心,不愿意向外人敞开心扉,更别提与妻子的隐私之事。看来人们在来找我咨询之前,都得吸点大麻。我脑子里现在塞满了问号:他和妻子后来究竟怎样呢?难不成就再也没有性生活吧?他是不是如愿以偿,终于在《SCIENCE》上发表了文章?戴上了公司FELLOW的冠冕?然后又坠入抑郁的谷底?最关键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引得他如今生不如死?
四、背叛和再生
“四十五岁那年,我终于发生了婚外情,成了统计数据的一份子。知道吗,美国男人发生婚外情的平均年龄就是这个年龄。我们公司和大学的一个教授有个合作项目,因为这个我认识了该教授的一位来自大陆的女博士后,就让我称她X博士吧。这位X博士相当年轻,模特般的身材,才二十七岁。说老实话,第一次见到她,我的心里就噗通一下,觉得这个女人气质非凡,被她深深的吸引住了。谁不爱美女?但若退回去十年,我也就是心动一下,回到家后自有我的妩媚可爱的妻子。可现在不同了,任何东西都怕比较。我太太和她相差十七岁,这是什么概念?你瞧这案几上果篮里的苹果?这是我母亲和妻子在出事当天去农贸市场买的。那时刚刚摘下来,哇,鲜红、透亮,水汁饱满得,仿佛时时刻刻都要喷然而出。那就是X博士。和她一比,我的太太呢?就恰如你眼前的苹果,干瘪,黯淡,没有生气。我不想比较,可是每当我目睹太太脸上日渐堆起的鱼尾纹,已经开始稀薄的头发,还有那些说不上来的中年妇女特有的倦态的举止,X博士那生机勃勃的形象就开始在我眼前晃悠。我的心态相当矛盾。搞婚外情?我觉得对不住妻子。可对于来自X博士的诱惑,甚至于从她身体中发出的那种年轻女人特有的气味,我是越来越难以自制。那年夏天,岳父病重,妻子请了长假回中国照看,两个孩子也跟了去度暑假。他们走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就感到寂寞难熬,鬼使神差,竟给X博士打了电话,问她是否想来家里唱卡拉OK,她竟也来了。我家里有一个非常棒的卡拉OK系统,立即就把她迷住了,她看来酷爱唱歌,我也是。我们边唱边喝着啤酒,还有叫买的香喷喷的比萨,玩得十分开心。我原意也就是如此。可是,渐渐地,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喉咙也开始收紧。那天她穿了条深色的短裙,站在我的跟前唱歌,亭亭玉立,修长的双腿显得尤其的白净诱人,一对半球形的臀微微地翘着,丰满结实,仿佛是块强力马蹄型磁铁,死死地勾着我的眼睛,勾得我六神无主,血脉偾张。这种折磨,于我已经相当陌生,有二十年没有这样了,自从结婚以后。事后我反思,作为人真他妈可怜,进化到如今凡事都要思前想后,强压住自己的欲望。这要是两个大猩猩,公的早就扑上去了,母的若不愿意,大不了反咬一口,一跑了之,太正常不过。而那天,我怎么就……就还原成了大猩猩。我忽然站了起来,一只手一瓣,紧紧地从后面捏住了她的屁股。”
我的老天,没想到这位读了二十五年书的天才博士竟然干出这档流氓纰漏般的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个读书人怎么成了流氓纰漏?其实剥掉皮囊,我们男人不都一个样?那天后来具体的细节就不说了,总之,X博士气急败坏地跑走了。我的酒劲也吓醒了,赶紧给她打电话,语无伦次,道歉赔罪,我绝无恶意,实在是当时脑子一片浑沌,自己都不晓得在干什么,该死该死。她噼哩叭啦狠骂了一通,最终还是原谅了我。接下来的发展,那就全怪我了。你知道吗,我这肆无忌惮的一摸,因她引起的那种生理的烦躁感突然间消逝了。可我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产生了想与她交流的强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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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解她这个人,也想要她了解我。所以过了一个星期后,我又打电话给她,再次道歉后,我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去辛巴克喝喝咖啡,谈谈文学音乐。她竟然答应了。后来她告诉我,其实她一直很看重我,欣赏我的才华和知识,早就有意结交我这位忘年朋友。我想最主要的是她自己也笃信我当时是一时混沌,毫无对她不敬。就这样,一个多月下来,我们每周都要在咖啡厅相聚,一聊就是两小时。这像什么?男人追女人!有意无意地,我在追求她,早就忘了自己还有太太。先是咖啡,后来就是晚饭,再后来嘛,就发展到一起去看电影和听音乐会了。有一天,看完电影后,路过旁边的商店,我买了件非常高级的礼裙送给她。她起先犹豫不决,但最终收下了。她在镜子前试衣,喔,那火辣流线型的身材,火花四射,看得我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而就在那晚,她终于睡到了我的床上。
“你觉得我很堕落吗?我让你失望了吧?”他问我,满脸通红。
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要是堕落,那么二十年前我就堕落了。说实话,当年我爱上妻子,不就是因为她的美,她的那种妩媚的神情和盎然的生气?她若是又老又丑,我会看她一眼吗?而如今,我陷入X博士的‘陷阱’,还不是同样的道理?这是上帝的意愿,不是我的错!那个火热的仲夏,在我太太回来之前,我和X博士每晚都要巫山云雨,有时真的是一晚数次,她年轻啊。只是,每当我和她缠绵时,堕落这个词常常就闯进我的脑子里。太太回来后,我们就中午在她的公寓里幽会,偷偷摸摸的,却极具刺激。要知道,她可不仅仅只是一只性感的尤物,还有极高的悟性,否则怎么能拿到博士,所以我们也有心灵的交流。最关键的,和她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你这个年龄,那种每天晨起时旭日东升、生机勃勃的感觉。如此交往半年多,我感到越来越离不开她了。我俩谁都没有提及‘未来’这两个字,但我并不忌惮,我甚至暗地里渴望着她提出来,因为我觉得我爱上她了,我准备豁出去了。
“我那段时候工作效率是异常地高,尤其逢到下午,从X博士那儿回来以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在《SCIENCE》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果然,我戴上了公司FELLOW的贵冕,并获得了丰厚的韦氏公司的股权。就在我四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公司通知要开一个晚会,一来庆祝上半年优异的业绩,二来说是有一个重要的新闻要公布。晚会是在本市那家喜来登酒店举行的,宴会大厅布置得金碧辉煌,挤满了公司美国总部的近千个雇员。奖励一位公司FELLOW也没有必要如此大肆喧哗吧,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主席台上照旧坐着公司的顶端管理人物,我们称作‘四人帮’,就是总裁外加副总裁。不过今晚是四缺一,不见第一执行副总裁,有传闻他和总裁近来闹不合,有意高就它处。前面照旧是例行公事,总裁致词,副总裁轮流报告。再轮到总裁要宣布重要新闻时,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他说他要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在我们这个领域是大名鼎鼎,光是在《SCIENCE》就发表了五篇文章,专利更是不计其数,不到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常春藤名校的正教授,不到四十岁就被遴选为美国科学院的院士。这不是我呀,我当时想。这个人,总裁终于结了关子,多少公司挖他,可他看上了我们公司的大好前程,宁愿辞退名校讲座教授的位置,加盟我们,现在请大家起立,向我们新的第一执行副总裁吴大卫致敬。掌声中,一位看上去四十岁不到、头发乌黑、身材俊逸的亚洲男人从后台走了上来。这样的成就,不得不服啊,我也夹在人群中向我们未来的大老板鼓掌。接下来就是社交及舞会。他的太太出现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哇,太年轻了,最多X博士的年龄,那美貌和气质,让我不由得想起了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英格丽·褒曼,不,更迷人,因为她的脸蛋里还揉进了亚洲人特有的那种纤弱的柔情。夫妻俩相映生辉,人人都擎了香槟向他俩问候。我也持了香槟杯,挤进厚厚的人圈,正要向他致意,却愣住了。他怎么似曾相识?再一细看,我那颗心倏地好像坠到了直肠里。十五年了,我真的早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连名字都忘了。哪晓得这个幽灵又出现了,而且是多么光彩四射的一具幽灵啊。对喽,他就是当年‘逼’我第一次吸大麻的那位北大的高才生。
“五分钟后我就离开了。回到家时,太太正在染发。她继承了她家的基因,两年前就是华发丛生了。我盯着器皿里的染剂,黑乎乎的,怎么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现在也是这个颜色,黯然神伤。翌日,还没有起床,我的决定已经下了,房子和大部分的存款都留给妻子,是我对不起她。
“到了中午,我买了红酒和啤酒去和X博士幽会。我们喝了许多酒,然后照例地又是云雨一番。我的计划是在这之后就抛出我的橄榄枝,向她求婚。也许是酒喝多了,X博士竟睡着了。我看见桌子上搁着她的手提电脑,就打开了想上网发封信。她的雅虎信箱还在线上,鬼使神差,我就闯了进去。我知道这样不好,但实在是好奇心促使,瞄了两三封,正想离开,忽然瞥见有一封的主题是‘老男人’,就点了滑鼠。我后来想,摁那滑鼠的手,不是我的,是上帝的。这封信大概是给她的什么闺中密友的。她说她还是想念小虎,后悔与他分手,尤其是在有了比较之后。她说现在才体会到老男人和年轻男人的区别,以后一定要珍惜当下的时光。你不知道,她说,有一天清晨醒来,‘老男人’还没有醒,脸正对着我,两鬓全是白发根子,胡子也白了,颈子上陷着两道明显的褶子,眉毛半蹙,下面还起了皱纹,眼袋也起来了,看了真恶心,令我不由得想起和小虎在一起时的情景:每当我们醒来时,看着小虎那张有点懒洋洋的但却是阳关灿烂的脸庞,我就忍不住要亲上两口。我是否吃错药了,她又说,也许是因为在这异乡太孤独了,竟会陷入现下的窘境。不过,她终于讲了句恭维话,‘老男人’知识渊博,也挺风趣的,天文地理,我们很谈得来。可是,这句她用了粗体字,我不能只嫁给天文地理吧?再说,如果真的和他结合,等我四十岁时,他已经大虚岁六十了,好可怕啊。The saddest thing is,最后一句她用了英文,I really don’t love this old
man,no feeling at all(at
most a pity feeling),should I pull the
plug?
“我记不清那天是如何回到办公室的。整个下午,我盯着窗外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发呆。晚上回到家后,发现家里布置的亮堂堂的,墙上贴上了色带,进厨房一看,餐桌上五颜六色,布满了中西佳肴,其中一大砂锅我最喜欢的猪蹄血旺炖萝卜还在丝丝地冒着热气,餐桌中央则是搁了一盒巨大的生日蛋糕,上面插了数不清的小蜡烛,我想应该是四十六支。妻子正在隔壁打电话,一听就是给我母亲的,因为我听到她说今年不能回国了,女儿要上高中,事多,所以刚刚寄去一张千元美金支票,祝贺老母七十五岁的生日,要她老人家多多保重,明年一定去看望她。这时候有人轰隆隆地从楼上跑下来,原来是刚刚上了大学的儿子,他是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专门从芝加哥跑回来的。女儿也从地下室钻了出来。自从两年前进入青春期后,她就不愿我拉她手了。可是这次,她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还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Dad,女儿告诉我,妈妈专门请了一天假,忙你的生日宴。吹蜡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厨房里,儿子吹灭了他的三根蜡烛。怎么搞的,这两三年来,我几乎就忘了他们,忘了这个家。
“生日晚饭后,我借口公司有件急事,一个人跑到巨石山,在黑暗里徘徊了很久。我要好好地想一下。好像是第一次,我意识到我至今整个一生都是在为自己活着,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留美,工作,学来学去,美曰进取,实则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与人攀比,为了出人头地。当年追妻子,不就是因为她的美貌和气质,让我赏心悦目,走在路上好享受路人的羡慕目光,满足我的虚荣心?甚至在《科学》上发表论文,扪心自问,究竟有多少是出于对科学的热忱和兴趣?最终还不是为了赢得荣誉和盖过他人?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亢奋的性欲和情欲,我会去趟X博士这摊浑水?到头来,在她的眼里,原来我是如此一位丑陋可怜的老男人。我、我、我,我来我去,活得真他妈的累。
“从巨石山上下来,我感到自己犹如再生一般,浑身轻松。我想好了,从今以后,再别把自己当回事,而是好好地爱人,与人为善,关心别人。我要爱太太,关心她,理解她的烦恼和忧虑,我要做任何事情让她快乐。再也不要想其他的女人,连看都不要看一眼。我要孝敬双方的二老,每周都要打电话给他们,一年至少回去两次,要真正地在他们身上花时间和心血。儿子上大学,原来讲好的,我们只付一年,后三年的学费他向政府贷款,但现在改了,我全付。在外面,我要多关心社区的活动,我要做中文学校校长,无偿地为本地华人服务。而对朋友们,我是有几位交心的朋友,我要更加珍惜和他们的友谊,来往时绝不吝啬,要关心他们。甚至在小区里,对邻居和路人,我也要微笑迎人,一如圣经里所倡导的,做他们的兄弟。而在公司里,我会加倍地努力工作,但绝不去想那位吴大卫,而是专心工作本身,我研发的仪器,想想它们能给病人带来的巨大的益处。我将是为工作而工作,不再是为竞争而工作。
“知道吗,X博士那一席鄙夷之词,仿佛变成了一根巨棒,把我这位可怜的老男人一下子打醒了。”
李楚此时脸上的泛红已经全然散去,呈现出一种绝对的平静。这种表情甚至感染了我 -- 如他所描述的好男人,心中一定会保持这般的平静吧?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李楚站起,缓缓地走向大门,看情景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门开了,走进来两位西装革履的白人男人,一位年轻一位已经秃顶。他们原想说什么,可一旦瞧见我,都住了口,看着我缄默无声。李楚仅仅对他们轻声咕噜了几句,就做出了送客的手势。待来人离开,他回到我跟前,谢我又来看他,十分感谢我的关心,说他啰嗦了这许多,现在感觉好多了。老李,我竟不自觉地用了“老”这个昵缀,回他我非常受益,希望听他继续讲下去,他一定还有更大的事情没讲完,我明天再来。他似乎在期待我的这句话,凝视我良久,问我九点是否太早。不早不早,我赶紧回答。
五、无奈妻子篇
翌日,我准时到达。还没有进屋,我就有异样的感觉。他的院子彻底地换了个样:草割了,原来遍地的蒲公英全被拔掉了,现在满目一片绿色;花圃里新栽了五颜六色的玫瑰和月季花,填了新铺的松木屑,边沿上则被换上了崭新的深色橡皮隔带,所有的灌木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他屋前的水泥走道块块间的杂草,也被拔了个精光;车库前的那辆宝马车,显然刚刚被打了蜡,深蓝色的车身在晨阳下显得格外的气派。替我开门的这个男人与昨天的那位简直是判若两人:头发染的黝黑,胡须刮的干干净净,身着一套熨烫过的深色西装,内配考究的细格子衬衫,甚至脚上的皮鞋也是铮铮发亮,完全是一位相当帅气的中年男人。屋里也是焕然一新,厨房柜台上那层半公分厚灰尘已经无影无踪,现出了大理石带点的白色,上面还放了盆紫色的康乃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好样的,我暗下叫绝。
“老李,”我忍不住轻轻扳了一下他的肩膀,“今天你就一吐为尽。这个周末我和太太请你来我们家BBQ,然后我要和你PK网球。”
他的嘴角现出一丝笑容,但有点勉强。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心里对他说,从明天起,你将会再生,再现一位生龙活虎的中年汉子,你还有无数的好日子要过呢。
和昨天不同,他是在沉默了久久一阵后才开口的。
“我那次从巨石山下来后,就下定决心今后要以关心家人和朋友为主,从关心妻子做起。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宝马车。她其实并不是位贪图奢侈的女人,你看我们这套房子,二十年都没换 -- 我俩都非常讨厌那种肤浅的显摆。不过她喜欢车子,这可能和她的爸爸是一位汽车工程师有关。记得她刚来美国的时候,住我们楼上有一位来自台湾的阔少学生,开了一辆漂亮的敞篷保时捷跑车。太太那时常常羡慕地对我说,哪怕就让她开上十分钟也罢。是啊,当时我想,这么漂亮的年轻女人,开着敞篷靓车,长发飘飘,多吸眼球啊。现在我们四十好几了,保时捷太骚,就买宝马吧。
“我没有想到的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世界上一切都在变。
“有一次,那是在刚买了车不久,我们去参加我们公司新来的一位职员家里的BBQ聚会。路上半个小时,太太开的车,一路上兴致勃勃,车速好几次都超过了八十五英里。聚会的都是华人,因为主办者是一位来自大陆的刚出校门的博士。我们到了之后,车子还没停稳,许多人就围了上来,显然是被这部崭新的豪华车吸引住了,啧啧赞誉。可是整个聚会期间,太太却好像突然间换了个人,变成了哑巴,她原来可不是这样。后来大家唱卡拉OK,这可是她的钟爱,以往聚会时就数她唱的最来劲,可那天,她却是一反常态,维维诺诺,
一首还没唱完,就推诿感冒喉咙痒,此后就再也没了声音。回家的路上,她倒是尽量挑话题,还向我道歉,说就怪这个感冒,否则的话她一定会盖过所有的人,替我争光。我跟她过了二十年,她哪点心事能逃过我的眼睛?不是一点点。聚会上一定有什么事,令她心情非常压抑。她越是想掩饰,我越清楚她这次伤心得不轻。我几乎记不起来她曾经因何事这个样子,哦,对了,有一次,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她大四时一门考试差点不及格,班上垫底,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哭了一个晚上。我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聚会上是不是碰到什么人令她讨厌?没有啊,她一口否定。那天夜里,我想好好地爱她一下,这一直是个非常有效的武器。可是那天,无论我怎样温柔和投入,她却完完全全成了个木头人。
“第二天是星期天,妻子一早起来就是忙上忙下,彻彻底底的大扫除。下午我去女儿的中学参加她们的义卖活动,回来一看,哇,草也割了,花圃里栽了新花,灌木被剪的整整齐齐,再一进屋,见餐桌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的佳肴美盘,还开了红酒,连女儿都很惊讶,问老妈今天怎么了,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我心里也纳闷,这么多家务事为何要挤在一天里做?但立刻明白了:她还是没能走出昨天的阴影!究竟什么事情呀?
“晚饭后,看看太阳还没有全落山,我向太太提议,一起去巨石山散步。上一次我们一起去那儿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也不知为了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是,我俩去散步的频率越来越稀,最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终止了。出门的时候,我拉起了妻子的手,发现她的手心冒汗,却紧紧地扣着我的手。好像是第一次,我觉得这山里有点异样。照旧是许多散步的人,也大多是巨石村的居民,且大半是华人。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异样’来自哪里。原来,好像是一夜间,怎么所有的人都比我们年轻,还年轻许多岁。几乎都是手拉着手的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或是前面跑着他们三四岁大的小孩。我们迎面碰到一对,看上去来自大陆,那女的最多二十六七岁,右手牵着跌跌爬爬的儿子,左手则是亲昵地挽着同样是青葱依在的丈夫的肘子,那一袭贴身的桃色的连衣裙,就着随风飘逸的黝黑的长发,就宛如一团激情的火焰,呼嗤嗤地迎面扑来,想躲都躲不开。我尽力两眼直视,不看他们,可却感到太太的手是出奇的潮湿,遂侧目瞥她一眼。你知道我想到了谁?罗教授的太太。妻子眼里那种眼神,太像了。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昨天聚会时,她好像就是这种眼神,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再一想,我那位新同事博士刚毕业,聚会上来的女的,除了我的妻子,都是他太太一般大的年龄,还真的没有一位超过三十的。我忽然记起来,昨天卡拉OK时,有个女的唱了一首跟生日有关的英文歌,然后呢喃了一句,哇塞,下周就要过三十了,好可怕呀,众人一起响应,哇,好可怕啊。我这心粗的,当时竟然下意识地瞅了妻子一眼。我感到浑身一阵悸冷,想起了X博士的那封Email:在她眼里,我是老男人,那在昨天聚会上那些人的眼里,妻子不就是老女人吗?我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些年来,我关心过妻子吗?想到过她心里的感受吗?
“晚上入睡前,我一反常态,陪太太一起躺在床上看大陆电视剧,还捏着她的手。遥控器从头揿到尾,不是宫廷里的格格,就是高官富贾的小三,个个都是妙龄女郎,人人都是西施貂蝉,没有一个女的超过三十岁的。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终于叫起来,妈个X,若在古代,我把她们都剁了。太太倏地抖了一下,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仿佛在瞧着一头野兽,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沉默了很久后,她终于轻轻地咕噜了一句,你这是嫉妒,不好。嗯,我回她,更像是自嘲,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的老公绝对不会如此下贱,但我确实讨厌这些戏子。因为她们年轻漂亮?妻子问,原来惊愕的眼神变成了审视。呜呜,我的喉咙像是被颗胡桃核给卡住了,无法回她。”
李楚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现在带着挖苦嘲讽的意味:“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自私阴暗?说白了,这天底下苦难千千万万,远的不说,我的一个表哥生下来四肢就只剩半截左腿,我邻居的女儿花季年华得白血病死了,地球上天天都有人饿毙街头,更不用提那些因天灾人祸而导致的家破人亡,像中国的汶川大地震。而我衣食无忧,老婆孩子车子,绝对属于中上阶级,却在这里怨天尤人,嫉妒比自己年轻成功的男人,嫉恨比自己老婆年轻漂亮的女人?我有时自己也很纳闷,我这是怎么啦,简直就是个猥琐陋苟的小人。”
你不是专门研究人的嘛,你说呢?他不饶过我,那双智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犹豫再三,终于挤出一句话:“你又没有杀人越货和奸人之妻,这其实很正常。”
“你这个晚辈倒是挺开明的。我们这一代跟你们不一样,文革中长大,从小受毛主席的教育,狠斗私字一闪念,小脑袋里塞满了虚无缥缈的英雄人物,雷锋,焦裕禄,欧阳海,戴碧蓉,金训华,都是为了他人牺牲自己性命的人。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说,大人们可不是这样,他们的心里大多龌龊的很,就好比我现在这样,那我一定会伤心得哭起来,觉得这个世界怎么啦,跟我想像的不一样啊。
“第二天一早,还没有起床,我就一字一句地对太太说,昨晚我不应该讲那种话的,太扯烂污了,这要是让女儿听到了,那我的肠子也要悔青了。她仰起脸来,温柔地理了理我的头发,说她文学诗词不如我,却记得老毛的一句‘牢骚太盛防肠断’,我们这么烦来烦去,有用吗?人人不都是这样过下来的吗?既然回不去了,就往前看。我也笑起来,说这也是噢,六十岁的人现在看我们,不定要多羡慕呢,我们还有好多好日子要过呢。
“知道吗,经过这一连串事儿,我的心情反而变得舒坦了。其实这就是let go,我心底里终于接受了我已经不再年轻的事实。不过我和太太约定,从今后只参加同龄人的聚会,眼不见为净。
“记得小时候去江苏无锡爷爷家玩,我曾经听到我那大字不识一字的奶奶跟我妈唠叨,这人啦,千万不能闲着,一闲心就谎,就要出事。奶奶身材瘦小,且多病,可她真的是一分钟都没有闲着。解放前帮着爷爷打理米行,起早贪黑,还要带我的爸爸和他那四个弟妹。解放后,米行充了公,孩子也长大了,她就做了公家粮站的仓库管理员,照样是从早忙到晚,倒不是什么共产主义觉悟高,她懂个啥,就是怕闲着。她五十五岁时,爷爷得了中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从此她替她的男人倒屎倒尿,擦身喂饭,服伺了爷爷整整二十七个春秋。等爷爷一走,不到两个月,她也走了。后来爸爸跟我们说,爷爷这个中风,它让奶奶又辛苦了二十七年,可也又多活了二十七年,真不知道究竟是祸还是福。我直到四十大几时才明白这个没文化的女人为何惧怕空闲:上帝一定在她的后脑勺里装了根小棒槌,每当她没事做,就开始敲打她,你没用,你是多余的。
“太太在过了四十六岁后,我发现她怎么有点像我奶奶嘞,好像一夜间,话少了,手脚却变得分外忙碌起来。她叫我专心职场,女儿高中和申请大学的事就由她全包了。她在医院的工作只是个小人物,病理科实验员,却早出晚归,甚至还主动向教授医生申请,要做他的无偿研究助手。她在后院里开了块地,种起了西红柿、黄瓜之类,还参加了什么网上种地论坛,忙得不亦乐乎。唯一少花的时间,就是梳妆打扮。她过去穿衣照镜,我称之为三部曲:先是正对着落地镜子,左看右看,嘴巴还要惬意地抿抿;然后侧身,上身前后动动;最后是背对着镜子,侧过脸来瞅,小腰扭扭,屁股翘翘;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嘴角上总要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而我呢,只要在旁边,总忍不住要抱她一下。也不知起于何时,我竟然就没有了想抱她的冲动。想想也真是的,二十多年的岁月,这把杀猪刀会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心里也很清楚,既然已经不美了,为何要自寻烦恼?
“再说,那几年她也没有闲时自怜自艾。就在她本命年的前后两年,我的岳父岳母双双病逝。她是家里的独苗,那两年几乎有一半时间呆在大陆,照顾病重的双亲。岳父先走,得的是胰腺癌,最后那三个月的痛苦,我都没有勇气提。一年不到,岳母也紧跟着岳父走了,七十六岁,当时我也在她的病床边,眼睁睁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在大学上二年级。上课时见她总是喜欢穿一条紫色的长裙,上面配一条非常相宜的素色衬衫,还打着一片精巧的发簪,高挑身材,写板书时,身体微微颤动,一派中年女人特殊的风韵;当时我就想,这上海女人就是和其他城市的不一样。可哪里知道,这三十年真的像白驹过隙,一眨眼就过去了,把一个好端端的精力旺盛的女人整成了这么一个干瘪老太。岳母得的是肺癌,被化疗折磨的不行,最后死死央求她女儿把输药管给掐了。可是她最后这口气,却足足咽了三个小时。临终前的十几分钟,我看见她的眼睛变得就像两粒玻璃球,晶莹剔透,突然间放出光来,紧紧地盯着我们,喉咙里咕噜咕噜,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她的老宁波话‘我想你们,别让我走’。最后一刹那,那玻璃球透亮无比,仿佛聚集了她一生的能量,要再看看这个世界。她不想走啊。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人断气。知道吗,人面对此景不得不联想到自己,想到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咽这最后一口气。
“回到美国后,我就与太太商量,女儿已经上大学了,是否把我的老爸老妈接来美国住上一两年,他们马上就八十了,见一天少一天。没想到太太一口答应,说她还在上海时就想到了这个。双亲的离去一定让她感触良多。倒是二老那边一开始死也不要来,因为年已老迈,再也不想动了。亏得太太不断地给他们打电话,说后院菜地开了,花圃也砌了,这儿空气又好,我多陪陪你们,就再来一次吧。签证第一次被拒,几经周折,过了一年多,二老才终于得以成行。”
李楚停顿了一下,问我祖父祖母辈是否还有人健在。他们四位都已经走了,我不无遗憾地回答。他抿着嘴,沉默良久,然后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要讲他的父母亲了,我料到;但我已经开始有点困惑,甚至疲倦了。他开诚布公与我交心,从孩儿讲到知命,呈给我一幅男人的原色肖像画,好斗好色好妒,竟然还做出因失控而去捏女人屁股的荒唐事儿。可就是到这一刻,他依然没有失去我的尊重,我甚至对他产生了很深的同情,觉得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书香门第,世人眼里的天之骄子,成功的中年男人,却原来一直活得如此之累,那心里仿佛匿藏着一尊看不见的恶魔,不断地折磨着它的可怜的主人。三十岁的我,虽然无法体会五十岁男人的感叹,可是瞧瞧李楚这前半辈子,却不由得徒生感慨:至今为止,他这一生千真万确是在let go。只是,越是放下,越是看淡,他理应越轻松才对啊。究竟在这一年内发生了何种天大的事情,令他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六、伤感父母篇
“唉,你不知道,我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接受了妻子已经不美、不再年轻的事实,并决意从此作罢认命,绝不再受任何年轻女人的刺激,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以求心灵的平静。可是,轮到自己的父母亲的衰老,我竟然一时难以适应。二老来后的头一个晚上,我跑进他俩的房间问安,见他俩都把假牙卸了,双颊处好像被挖掉了两块乒乓球大的窟窿,言语也因此变得模糊不清,眼色浑浊,酱色的老人斑在黯淡的台灯光线下浑然一片。当时我心里一抽,顿生一种不适甚至厌恶的感觉。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两块朽木!生我养我的父母如今成了两块朽木。那天夜里,平生第二次,我又把母亲梦成了白毛女,不,仅仅头发是白的,而脸面则变成了像小说《指环王》里所描述的那些老鬼精灵,皱褶层层,眼睛有如两块纱布,恐怖不堪,把我给吓醒了。
“厌恶、惊诧,最终就是悲哀和伤心。又讲到我们人类真他妈的可怜了。这普天下万物生灵,又有谁像我们一样,眼瞧着父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地凋谢,意识到他们很快地就会变成灰烬,永远地离开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徒自悲伤?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你造物主为何要强予我们这种意识?这一切究竟又有啥意义?难道就是要看着我们经历痛苦?真他妈的还不如变成猪狗。
“我执意要让二老在他们生命的最后这几年活得快乐。首先想到的就是舞剑,因为那是父亲的挚爱;六十五岁那年他曾经得过武汉老年舞剑操比赛的第三名呢。父母亲在我最初搬进巨石村时来过一次,住了半年。那时父亲刚刚退休,闲不下来,一来就把这儿大陆来的老人们组织起来,办了早晨舞剑班和傍晚走路班,搞得风风火火。尤其是舞剑,清晨时光,朝阳下,在小区中央的大草坪上,父亲独立前头做着示范,后面跟着十几位华人老头老太,有模有样的,观看的人摩拳擦掌,最后也禁不住加了进来。最盛的时候,几十号人,黄人、白人、黑人,跟着父亲群剑齐舞,成了巨石村里的一大风景。那时,父亲晨练回来,精神抖擞,那脸上舒畅的表情,我们看了也精神。讲好了由母亲负责全家的晚饭,那可是足足四个大人的量,还不算两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可是实际上母亲做晚饭花的时间我看从来就没有超过三刻钟,那是因为父亲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什么化冻,切肉丝,削土豆皮,膛鱼,洗菜切菜,抹盐配酒,他弄的井井有条,大大小小的盘子一字儿排开在厨房的柜台上,母亲只是掌个勺而已。母亲暗地里对我和太太说,他一生都是这样,喜欢做领导,尽管都只是小干部,但只要有人听他的,受人尊重,他就高兴,家务活就干得特别勤。他最怕闲着,母亲加了一句,和他妈妈一个样。
“二老来后不久,我就带着父亲,拎着他那爱之如命的檀木柄剑,去巨石山,那儿现在每逢周末就聚有一大群练剑的老头老太,据说领头的也是位来自大陆的老头。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逾二十位,看上去都是华人,还没有正式开始,都在各自活动着筋骨。我欲领着父亲上前介绍给大家,却注意到父亲突然停住了脚步,嘴角别扭地下抿,脸上现出一种特别沮丧的表情。走啊,爸,我拉他的手。他的手肘抬了起来,可双脚却还是粘在地上。那位领头的老头瞥见我俩在磨蹭,走了过来,用眼睛上下扫了父亲几回,然后转过脸来问我:这位老爷爷也想来打太极拳?他一个老头子,反称呼我父亲老爷爷!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浑身感到很不舒服。父亲‘嘿嘿’两声,脸上挤出一丝说不上是讨好抑或难堪的笑容。看看父亲,再环顾四周,我不由得浑身一震:这些六十上下的人,尽管被我称为老头老太,可是一与父亲相比,立即显得年轻多了,甚至挺有活力。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父亲刚才那看似奇怪的举止。这么大岁数也来锻炼啊,有人叫唤,得小心点噢,别把腰给闪了。是啊是啊,我又听到不少附和的声音。父亲又是‘嘿嘿’两声。这时领头那位已经摆好了架势,打出了一个花式,大伙儿立即忘掉了我们,亦步亦趋,跟着舞了起来。只瞄了两眼,我立即看出,父亲的剑术至少盖过那领头两个数量级。我正要把剑抽出剑鞘,父亲按住我的手,对我摇摇头,转过了身子。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默不语。我想安慰他,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人世间有些事情,我们只能闷在心里,说出来更伤心。就好比看着一位可怜的丑女,你想安抚她心灵的痛楚,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上帝的罪过,可是你能如是开口吗?这只能靠自我解脱。到家后,父亲说要割草,还要漆露台。这的确是我计划本周末要做的两件大事。耄耋之年,他已经实足八十岁了;可是我却没有说不。我给他配了一顶防晒用的大草帽,以及防漆味的大口罩。你瞧我这后院,房子不大,地却特大,我割都要一个多小时,他割了整整一个上午。每隔十五分钟,我就给他递上一杯温开水,要他歇一下。下午,父亲又开始给露台的栏杆上清漆。我坚决不让他刷地板,因为这得弯腰。我坐在客厅里,透过落地纱窗,注视着父亲。扶栏处有一个大圆头蜂窝;我见他站在那儿思考了一阵,然后去车库拿了扫帚棍子,换了件长袖衬衫,小心翼翼地戳那窝。大圆头蜂一窝蜂飞了起来,他赶紧蹲了下来,整个脑袋埋在大草帽下面。如此来回数次,待到那窝终于被戳了下来,他那双原本疲倦浑浊的眼里忽然放出光来,八十岁的老翁,竟像个八岁的孩子,‘嘿嘿’开心地笑起来。唉,我那时想,他要是永远就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可人总不能每天靠刷栏杆来忘掉一切吧。平常的时候,他就沉默寡言,总是缩在沙发的一角,原本一米八的身躯缩得快没了。他这个样子,迟早要影响家人的。果然,没过多久,太太就跟我抱怨,你爸爸怎么啦,整天一句话都没有,难道我们什么地方招待不周?上次来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家里的气氛多热闹啊。你叫我怎么回她呢?难道告诉她,父亲上次来是六十岁,如今看到六十岁的人,想到自己年已八十,来日无多,不说悲哀,抑郁总有吧?
“又过了些日子,我发现妻子和母亲之间也出现了问题。我已经提过,我母亲是位非常聪慧且有涵养的女性;世代从医的家庭赋予了她高雅的气质,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从小到大,我几乎可以说从来没有听到她扬过嗓门。她也从来不在背后说三道四,这也是妻子最为欣赏和尊敬的。除了二十年前那次,她俩从来没有长期相处过。这次母亲来,我多么期望两个女人能够好好相处;尤其是妻子,母亲这么老了,你待她好些,我给你磕头拜奶奶。妻子最初确实不错,做饭、家务全包了,对母亲问寒问暖,每天傍晚总要陪着她到菜地里忙乎一番,松解心情,还弄了好多中国的电视剧碟片,陪母亲一起看。目睹这些,我高兴啊。可是渐渐地,我在妻子的眼里捕捉到了异样的神色。有一天,她面带温色地对我说,你妈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立即追问她什么意思。妻子面露难色,吞吞吐吐,最终挤出了一句,说我母亲现在喜欢在人身后搬弄是非。你瞎说,我几乎叫起来。可没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那是与我后院相邻的陈医生和她不到六十岁的母亲。这位来自台湾的陈医生和妻子同属医院的一个科,虽小我们近二十岁,平时见面也客客气气,甚至还一起聚会过一两次。可这次,她母女俩却是满脸怒气,尤其是妈妈那位,指着我母亲的鼻子训斥,你这么大岁数,说句不好听的话,快入土的人了,还在人背后造谣诬陷,你配做我的长辈吗?我瞬即感到血气直冒,瞧着她那两片翻翻的薄嘴唇,恨不得把它们剪了。我警告她俩注意语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但还是愿意悉听她们。原来她俩控告我母亲在他人处诬陷陈母偷摘我家后院种的番茄。我看见母亲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派茫然和痛苦的表情,不由得大吼,不可能的,你们这才是诬陷。母女俩要求我去对证,还不止一家。我立即去了那两家,结果大出意料,两家的老人在犹豫一阵后皆证明母亲确实分别地对他们说过类似的话。我立即向他们解释,以我母亲的为人,她绝对不会诬陷别人,要么真有其事,要么就是她看花了眼,老母毕竟年逾八十。回家后,我想去问一下母亲,究竟怎么回事。见她一个人呆在露台的一角,仰着头,默默地盯着栏杆外那棵参天杨树。这棵树是她种的;二十年前,就站在同一个位置,母亲常常抱着不满周岁的孙女,低着头,瓣着她的小手指,咿啊呀地教她数杨树苗的嫩叶子。刚才陈母的那句‘快入土的人了’忽地闪进了我的脑里,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
“那天,不,直到母亲之死,我都一字未提陈母的事情。
“家里的气氛却是越来越沉闷。那位陈医生不堪‘受辱’,跑到医院里四处泄愤,弄得太太里外不是,回家后就独自呆在卧室里。女儿周末从大学里回来,原指望她可以给爷爷奶奶带来点欢乐。她两岁时被我们送回国呆了两年,就是奶奶一手拉扯的,当年那个亲热劲啊。可我还是忘了,彼一时,此一时,这世间上一切都在变。女儿明显地在躲避爷爷奶奶,除了第一天陪他们在客厅里看了五分钟的电视,唯一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时候就是在饭桌上了。我当然很不高兴,暗地里提醒女儿,别忘了奶奶当年是如何给你换尿布的。直到有一天我偷听到她和妻子的对话,才如梦初醒。女儿跟她妈妈说,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令她感到窒息,不由得想到‘腐朽’。知道吗,她用的是Atrophy这个词。女儿还告诉妻子,奶奶不止一次向她絮叨,说她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现在愈来愈强烈,不知哪一刻死神就会降临。女儿最后的一句话充满了厌烦甚至怨恨,她说她才二十岁,生活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呢,怎么能跟她谈死神,多晦气啊。我当时愣住了,因为我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我二十岁时不也是如此?大学暑期回家,八十岁的外公和外婆颤颤巍巍地跑来看我,我却嫌他们老朽,令我不适,尽管我爱他们。”
李楚忽然停了下来,问我家里是否有人信教,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佛教。当听到我回答“没有”后,他微微地点点头,说他猜也是的,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父母亲是基督教徒。别误会,我们这代人,包括你们这一代,可以说没有一个真心信教的,因为我们中国没有这个传统。我也不认为宗教就是万灵药,像墨西哥,最虔诚的天主教国家,却是盗匪猖獗,贫富悬殊,人人都往美国跑。你也许不晓,当年苏联和中国搞社会主义,有人讥笑共产主义就像宗教一样,是麻醉剂。可假若真的能醉也好啊。尤其是老人,濒临死亡,却能笑对,甚至期盼,因为他相信天堂。伊斯兰教更好,男人死了如果进了天堂还有七位美丽的处女等着他,还怕什么死?即便我们东方的佛教也行啊,六道轮回,轮到天道极乐世界,何乐而不为?可是连我都不信这些,我的共产党员的父母亲又如何能信?我跟你说过,他俩当年确实是虔诚的共产主义信徒。如今醒悟了,不信了,却仿佛变成了迷路的羔羊,八十岁的羔羊。其实,什么主义都是神马浮云,过往云烟,唯有生老病死,才是每个人必经的路程。尤其是最后这个死,在它的面前,任何东西都可以忽略不计。像你,三十岁,当然不怕死,每天都快乐地笑着,因为你离它还远着呢。可若把你换做八十岁的老翁,将心比心,你还笑的出来吗?我曾尝试过把父母亲带到本城华人办的基督教堂,去听牧师的布道,结果是大败而归。首先,去听布道的人几乎看不到有超过六十岁的,白发苍苍的二老坐在其中是鹤立鸡群,令他俩非常不自在。这当然不重要,关键还是信教本身。他俩为了不伤我的心,乖乖地去听了三次,可我看得出来,他们是在受洋罪。试着想想,八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耳闻目睹的都是唯物主义,突然跟他们说这宇宙是上帝造的,女人是上帝用男人的一条肋骨变出来的,还有窄门宽门,天堂地狱,处女生子,死后复活,三位一体,却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你叫他们如何能信?母亲感性,只问我一句:上帝创造了一切,那祂又是被谁创造出来的呢?父亲是男人,还比较理性,后来问我,如果这世界真的一如圣经所述,那他不明白,为何上帝偏偏就是耶和华?为何救主就是耶稣?中国人这么多,印度人这么多,加在一起地球上占了三分之一,如果信了耶稣,那佛陀怎么办?二老不说,可我知道,他们对宗教是更不信了。我都可以想象出他们此时的心路历程:既然死是最终的消失,那就接受它吧,唯愿它来的越晚越好,无奈地等待着它的不期而遇。可这又是多么痛苦的等待啊。”
有人按门铃。很奇怪,李楚坐着没动。门铃持续地响着,看来那按铃的手非常执着。李楚终于站了起来,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与昨天不同,这次他没有让来人进屋,只是将门开了条缝。凭着来客的一声叩称“Mr. Li”,我立刻猜出此乃昨天来的那两个白人。李楚这次的答腔不像昨日那般细气,语气也颇莽撞:“I said tomorrow, not today。Tomorrow,
10AM, it will be all over, I’ll
tell you everything。”
等到他又回到客厅后,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变化。这是我和他相识三个月来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安然坦荡,不见丝毫的焦虑,与人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平静,那种大风大浪万般煎熬过后的平静。凝视我良久,他说很感谢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关心他;他看得出来,我是一位非常具有同情心的男人。他用道歉的语气向我解释,至今他所叙述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也许到如今已经令我厌倦,觉得他这个人自怜自艾,尽絮叨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像个男子汉,但他执意要让我了解一个完整的李楚。好了,他深深地呼了口气,要我再忍耐他半个小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一切都会结束。
七、最后的疯狂
“六月××日,星期一。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一天,因为明天就是母亲八十一岁的生日,而昨天则是妻子五十一岁的生日。母亲在过了七十五岁生日后就明确地告诉我,她和父亲以后不再过生日了。妻子则更早,在大大庆祝了她的本命年四十八岁生日后,我们就决定,从此后她的生日就让它无声无息地过去吧,最好是忘记。我说这天特殊,还因为昨晚家里刚刚发生了一起风暴。
“昨天晚上,母亲悄悄地把我和妻子叫到她和父亲的卧室里,说妻子五十岁生日时她在国内,无法表示,这次她准备了一个红包,内有两千块美金,以表公公婆婆的心意。可是现在红包里只剩下一千块了,因为有人偷拿了一半。我和妻子一时都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她。母亲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神显得非常肯定,说就是的,上个星期六她亲眼窥见到孙女从床头柜里拿出了红包,抽走了一叠票子,然后又把红包放了回去。妈,妻子立即哭叫起来,护犊的天性令她下意识地站在女儿一边,你怎么能这样恶毒地诬陷你的孙女。她用了恶毒这个词,蓄积已久的怨忿终于爆发了。我看见母亲的脸刷的变得惨白,尴尬、委屈、痛苦,原本镇定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惨兮兮的;她还想争辩,可是妻子已经把红包抛在了地上,甩手冲出了屋子。我扶着瘦小的母亲慢慢地坐到床沿上,见她已是老泪纵横。我赶紧给女儿打电话,如若是真的,我想我真的就要爆炸了。电话里,女儿一下子就哭了出来,how and why does grandma do this to me,她说。你明天下午下课后过来,和你奶奶对质,我几乎是在对她咆哮,这可是我的第一次。听到楼上的闹声,父亲也颤巍巍地跑了上来。你儿媳妇说我恶毒,母亲擦着眼睛对他说。父亲听我道罢原委,脸上纵横的皱纹因为痛苦的扭曲而显得额外的刺眼,嘴皮子颤抖着,结结巴巴地逼问母亲:你到底是看还是没看到啊?唉,你不知道,看着这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痛苦的样子,我的心有如刀割一样。
“那天晚上,我是在楼下客厅里的沙发上过的夜。
“早晨一早我就离家,只喝了杯牛奶。天上下着阴沉沉的毛毛雨,一如我的心情。那天其实有好消息在等着我。因为由我主要负责研发的第三代韦氏核子扫描仪获得了FDA的许可证,韦氏股票当天一开盘就涨了近40%。我的计算机屏幕上亮闪闪地晃着‘$2,500,000’几个绿色的数字,那是我所持的韦氏公司的股权当下所值的股价。这么多钱,我却激动不起来,因为我想到了另外一个更大的数字,2.5个亿,那是报上刚刚披露的我们的CEO所持有的公司股权的市价。对了,忘了提一下,三年前吴大卫就做了我们的CEO了。我的心情烦躁的要命,把所有原来安排的会议都取消了,胡乱地在网上漫游。老天偏偏要跟我作对,人民网上一条最新新闻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徐XX,就是我的另一位克星,已被中国国务院正式任命为科技部副部长,还当上了中共中央委员,不仅如此,他今年还被遴选上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闭上眼睛,做长长的深呼吸。Anxiety
by reference,这个恶魔又肆无忌惮地在向我做鬼脸,狠狠地戳我的心。我以为这几年下来我的那颗心已经淡漠了,不惧这个恶魔了,可不是今天,不在此刻。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我不想见人,就没有去公司的餐厅,而是独自开车去了城里的那家日本料理店。
“刚坐下来,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他们三岁左右大的女儿进来,就坐于我背后的一张桌子。只是短暂的一瞥,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感叹了 -- 这真是一对金童玉女,上帝的宠儿。两人三十出头,就你这个年龄。男的比我高近十公分,俊逸潇洒,四肢纤长,绝对匀称的身材,而脸面呢,让我想到了一个词,阳光灿烂。那女的也是高挑身材,像个模特,皮肤如溪水一般的细腻白净,额头、眼角、脖颈,光滑得不见一丝瑕疵,杨柳细腰,年轻女人特有的那种丰腴充实的胸脯,飘逸优雅的身材曲线,尤其是她的双腿,在夏装短裤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的修长性感。这简直就是torture,我费了好大的毅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睛,没有转过去跟着她。六年前我就发过誓,绝不再受年轻貌美的女人的折磨,也绝不再受年轻男人的刺激,关了,闭了,可这本身又是多大的折磨啊。知道吗,目睹这两位天之骄子,一个数字闯进了我的脑子,就是那个两百五十万美金。别说是这个数字,哪怕把我所有财产的都拿去,换得我和妻子年轻十五岁,那我给你磕头拜奶奶。
“我正在那儿胡思乱想,我要的料理上来了,一个花蟹大拼盘。也许是拼盘做得太漂亮了,引起了后面小女孩子的注意,倏地蹦下了椅子,跑过来探视。她大概跳的太急了,差点摔倒。背后传来那位年轻母亲尖叫声,小虎,快拽住她。我伸手拽住了女孩;那女人的声音立即变得十分甜美,哎呀,还不快谢谢爷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小女孩稚气的一声‘谢谢爷爷’,才明白原来这个‘爷爷’敢情就是我啊。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称作爷爷,我怎么就变成了爷爷呢?唉,等二十年后你就会有体会了,那种感受啊,恨不得找个人来把他掐死,可这个人就是上帝啊。我其实根本就没有时间自怜自懑,因为那女人的声音于我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我转过身子,把孩子交给她妈妈,借机瞅她一眼。刚才只顾打量她的身材了,并没有注意她的脸面,现在一照面,真美啊,完完全全我最喜欢的那种三十岁女人的韵味。可再仔细一看,那性感的嘴唇,小巧的鼻子,迷人的眼睛,甚至那长长的眼睫毛,怎么似曾相识,这么熟悉,这不是……这不是X博士吗?六年没见,她怎么还是如此迷人?我当时的表情一定特别滑稽可笑,以至于那位被她称作‘小虎’的男人也以略带惊讶甚至鄙夷的眼光回赠我。X博士呢?仅仅在那么一两秒钟的瞬间,她的眼里闪出张皇失措的神色,但立即就恢复了正常,到底是聪明厉害的女博士。‘Thank you, Sir.’,她用英文客客气气地谢我。不用客气,我用中文大声地回她,随即猛的转过身子。
“我是把他们抛在了身后,自己却是如坐针毡。面前的那只花蟹,两只眼睛被蒸成了葡萄核的摸样,可我怎么觉得它们现在睁得滚圆,嘲笑般的盯着我,同时向我喊叫,老男人,恶心。身后不断传来一家人亲昵嬉戏的声音,看来X博士已经成功地把我逐出了她的脑海。我实在没有了胃口,只吃了一片红生姜,就结了帐,可惜了三十多块美金,落荒似的逃了出去。
“我没有回公司,而是拐弯去了第三街最东头的花草农场。你应该知道这家农场,卖花草和黑土的。你有所不知,除了经营花草园艺,主人还做大麻生意,里面的一栋货仓被偷偷用来供人嗑大麻。十美金一根,也不贵,我自从四十岁起,凡感到心烦意乱时,就常常来,吸上一根,腾云驾雾一下。可这次,我挑了角落的一张席梦思躺下来,一连抽了五根,呆了近三个钟头。等我出来时,只觉得云淡风轻,心里面一派怡然。说实话,这个时候你若把X博士搁在我跟前,哪怕是一丝不挂,我也不会心跳,更不要说什么难受了。那个吴大卫和徐XX?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外星人,与我更无关系了。我打开了手机,哇,妻子和女儿都有,一共七八个。我拨了女儿的手机,却听到了母亲和妻子说话的声音。女儿告诉我,她们正在从农贸市场回家的路上。又不是周末,你们专门去农贸市场干吗?我问她。女儿告诉我,这次压低了嗓子,她们是专门带奶奶去买蓝莓和奇异果的。专门?我更有点糊涂了。这时妻子接过了电话,要我赶紧回家,回家再说。
“进了家门,见妻子女儿一边一个,坐在母亲的两旁,用小刀削着奇异果的皮,递给母亲。妻子看到我,示意地扬扬眉,随即跟我上了楼。原来女儿昨晚接到我的电话后,觉得奶奶的行为和她在课堂上学的有关老年痴呆症状很相像,越想越着急,今天一早就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就在医院开了后门,上午和女儿一起带母亲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已经过了Alzheimer disease的中期!妈妈真可怜,妻子说,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内疚和怜悯。她向我保证,她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母亲,要给母亲无限的爱,让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活得快乐,活得有尊严。医生说多吃水果对延缓病情有好处,这不,从医院出来后她们立即就去了农贸市场。女儿明天还要开车带奶奶和爷爷去附近的国家森林公园去散心;她说了,爱默生讲的,in the woods is perpetual youth,八十一岁会让人感到十八岁。
“这时大约是五点钟左右。天放晴了,太阳露出了脸,阳光泻在后院里绿茸茸的草地上,散发着初夏的温暖。我此时的心情好极了,提议一家去巨石山里转转。女儿学校有事,因而没有陪我们。由于不是周末,又没到饭后时辰,整个山丘好像专门在为我们四位开放。我们在成荫的小道上慢慢地散步,没有任何人,只有禅鸣在伴随我们,偶尔头顶上的白桦树叶也会加入进来,随着徐徐的清风发出悦耳的‘哗哗’声。我走在前面,浑身飘飘然的,那是大麻的后劲。父亲跟我后面,母亲则由妻子挽着肘子,殿后。就在这安静的大自然中,我们走了四十分钟,来到了巨石下面。父亲兴致高昂,提出要登上巨石。上次他登石,那还是整整二十年前。这次他和母亲来了大半年,却没有涉足一步。他其实试过一次,母亲告诉我的,正要抬脚上台阶时,后面有位台湾来的中年男人喊了起来,老大爷,这么大把年纪,还是别上了。他是嫌我慢,碍他事啊,父亲后来对母亲说。可是今天没人。父亲坚持不要我扶,而母亲则是死死地拽着妻子的手腕,二十步台阶后,我们登上了此地的最高点。父亲母亲马上就往前方看,整个大学城一览无遗。哟,他俩几乎是同时喊了一声,没变,还是老样子。瞧,母亲兴奋地指着远处说,我记得,那白色的是教堂的屋顶,旁边那一片绿色的是墓地,里面那些闪闪的都是墓碑,二十年前就这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这时妻子提议留个影,我就拿出了手机。”
这应该就是我们眼前案几上的照片,他的故事的句号了。我不禁大失所望,竟有种被忽弄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立即被磐石落地般的释然给代替了 -- 千幸万幸,就这些,一切over,老李,let go,从今天起打造你的新生活,新的爱情,新的妻子,新的一切。我正想要酿词说什么,他却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一个人自由落体一百米,在空中要呆上多少时间吗?”
“???”
“4.5秒钟,就是我说这句话的时间。”
突然间,他仿佛是撒旦附身,死命揪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自语:“It’s just fucking 4.5 seconds,
but I myself chickened out, what a coward。”我如在雾中,赶紧挪到他身旁。他没有看我,而是跪在了地上,将目光死死地投在照片上,对着上面的三人说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面你们笑得多么灿烂。远处传来悠悠的六声钟响,那是学校钟楼的大钟;又有歌声飘来,那是来自教堂的圣歌。没有他人,就我们一家,沐浴在温馨的夕阳下,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里,没有喧嚣,没有烦恼,没有焦虑,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心静如水的安谧。这时妻子你说了一句,好好拍噢,二十年后我们还要在这里再照。知道吗,在那一瞬间,我醒了,血管里所有的大麻都倏然消失了。我感到我的心好像猛然间被一部万吨车头碾压而过,双手一阵剧烈的颤抖。二十年后?巨石依在,钟声依扬,可是二老你们将在何处?二十年,二老你们将步岳父岳母的后尘,病魔缠身,尊严丧尽,听任死神的嘲笑和蹂躏,还有那不堪设想的最后一息?二十年,妻子你和我将真正的老去,白发苍苍,满脸皱纹,面目衰老,甚至可憎,路人皆投以怜悯抑或鄙夷?二十年后,我们还会dido吗?上帝还让我们dido吗?二十年,我将每时每刻都咽下我那男人的骄傲,听任我那男人的雄辉在我眼前黯然褪色,直至消弭?二十年,我将眼睁睁地瞧着妻子你凋谢干枯,失去女人所有的色彩,最终枯萎成一个干瘪老太,你曾经鄙夷不堪的干瘪老太?二十年?二十年的焦虑和痛苦,却换来一个冥冥世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不要未来的二十年,我就要现在,我就要将时钟永远定格在当下,定格在我们灿烂欢笑的这一刹那间。爸爸,妈妈,我的妻子,原谅我,只需4.5秒钟的痛苦,眨眼即逝,God forgive me ……”
跋、天才的遗言
翌日,本城的早报头版登了如下的报道:
“昨日傍晚六时,韦氏公司技术副总监李楚博士,五十二岁零一月,从巨石上跃下,不治身亡。三个月前,就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逝者的父母和妻子因照相不慎滑下巨石,皆不幸身亡。据韦氏公司,逝者三个月来精神恍惚,已一个多星期未去上班。逝者在公司乃至业内口碑极佳,同事们皆唏嘘惋惜,此乃韦氏公司一大损失。公司已经起雇心里咨询机构,向雇员及逝者的亲属提供服务。”
三天后,本地的华文报纸经东探西测,获得了李楚的遗嘱,遂曝光于众。遗嘱是在一星期前拟定的。除了要求他和父母亲及妻子同葬之外,其余款项皆涉及钱财的安排。不动产只有两件,房子和汽车:房子给女儿,汽车给儿子。因属自杀,他无缘获得保险公司的赔偿。可李楚是一位非常精明的理财能手,加之韦氏公司的股票,他的理财户头竟达六百万美金之多。他先是拿出了五十万交给中国政府,偿还当年他在伯克莱大学留学时中国政府提供的五万美金资助。不过这五十万并没有直接交给政府,而是建立了一个李楚基金,每年向中国大陆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的学生提供留美资助。余下的五百五十万,安排得可说是别出心裁,令此地华人议论纷纷。李楚先是拨出了三百万,不是给儿子女儿,而是给未来的第三代,儿子女儿一人一半,但规定,只属于他们的孩子,包括将来上大学的费用,由律师管理。又划了两百万,这次是给儿子女儿了,却不是现在,而是作为联邦债卷存着,要等到他们四十五岁的时候才连同利息一并交予。仅是余下的五十多万,才立即分给了儿女。他亦有遗言留给儿女,竟是中文,十六个字:奋力进取,享受生活,养儿育女,淡泊人生。
也在三天后,我的家里来了不速之客,就是那两位西装革履的白人男人。开门后见是他俩,我立即要求到院子里交谈,以免太太知道。我已经猜出了他俩的来路,自打三天前听到李楚嘴里的那三个字“God forgive me”。来人说,发生如此凄惨之事,实在令人悲伤,但作为警方,调查乃例行公事。他们询问,我既然是李楚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否有什么信息相告?我立即回答,没有。秃头的那位面带微笑,双眼却是老鹰般的注视着我,问我可晓知情不告的后果?知啥情?我反问他。年轻的那位面露不悦,竟上了当,插了一句:你应该知道,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同的摔法落地姿势是不同的。言罢立觉不妥,被那秃顶男人狠狠一瞅。看看毫无希望,他俩留了名片,讪讪离去,嘴里却不断地嘟囔着,太惨,太凄惨了。
他们不知道,就在市中心一家银行的保险柜里,我刚刚存了一个信封,加了封条,上注唯有我才能开启。它将默默地呆在那里,躺上整整二十年,然后我会打开它,把信交给李楚的儿子和女儿。那是给我的一封Email,发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一分,五十分钟之后,写信的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信的全文如下:
“尊敬的XXX:
当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钟楼的钟声料已经响了六下,我猜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去了哪里。其实在父母亲和妻子的葬礼之日,我就准备走了,去和他们团聚。可是我不甘心,我想到了我的儿子和女儿。我无法背负这具磐石去赴黄泉之路,我要卸下它。
我不是坏人,我甚至有一颗柔弱善良的心,看到电视里羚羊被狮子咬死时都要落泪。我没有跟你说,2008年汶川地震,我瞒着太太捐了两万美金。可是,为生、为色、为名、为利,我好像一生都被一只无形的魔手拽着,拽的筋疲力尽,拽的痛苦不堪。到头来,还是败在了‘为死’的淫威之下。
我是失败了,但我的孩子们绝对不能!
二十年后,当他们青春的火焰业已燃尽,当他们也开始迷茫,开始恐惧,开始怀疑生命的时候,请你把我的故事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情,包括我在巨石上所铸下的无以饶恕的罪孽。请你转告他们:孩子,不要学你们的父亲,因为他是一个懦弱的逃兵,而生命,只寄期于勇者;生命本无意义,只有勇敢地面对生命,生命才有意义。
你我相识甚短,希望你不要把我认作一位只知自怨自嗟的自私小人。你一定看过电影《Brave Heart》吧?昨晚我又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后苏格兰英雄瓦勒斯受凌迟的那一段。我问自己:倘若被缚在砧板上的是自己,刽子手用利刃一块又一块的切割我的五脏六腑,我也会像瓦勒斯一样誓死不屈,高呼‘自由万岁’吗?知道吗?我的回答竟然是‘YES’。为了崇高的理想,为了自己的祖国,我也许真的会宁死不屈,从容就义。可是,活在当下的我,每当‘死’这个幽灵不经意地晃进我的脑里时,我就眼睛发黑,浑身发抖,恐惧不堪。你说我究竟是英雄还是小人?
人,其实很卑微,很可怜。请你可怜我,但不要恨我。
最后,请接受我临行前的祝福(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到了自己,二十年前的自己):好好地享受生活,爱你的妻子,你的孩子,还有所有爱你的人。
God Bless You!
李楚”
五天后,举行了李楚的葬礼,就在他的父母亲及妻子葬礼的同一个教堂。从他的葬礼回来,我要妻子先回家,自己去巨石山里走走,静静地想一下。
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在这山谷里回荡。初秋下午的太阳,发着橙色的光辉,将山里照耀的明光透亮,又照在人们的身上,暖洋洋的。孩子们在咿咿呀呀地蹦跳,少男少女们在嬉戏玩闹,情侣们在亲吻拥抱,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在舒心地漫步,中年人,老年人,许许多多的人,人人都走着自己的步子。三个月前,我还在迈着轻飘的步子,做着轻云上的美梦。而如今,我的步子已经变得厚重,我的梦里也已经少了许多浮云。人,其实很卑微,我想起了李楚的话。可是,人,又是多么骄傲。千年万年,又有哪个生灵像人一样,奋斗不息,繁衍延绵,终成万物之灵?路漫漫兮,又有哪个生灵像人一样,上下求索,顽强地寻觅心灵的灯塔?混沌天下,茫茫人海,人人都在奋斗,人人又都在寻觅,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
(2013.6.
完稿于香港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