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短篇小说)

 

 

 

洪佳与

 

(一)

鲁彬教授第一眼看到女生叶子的时候,就深深地被她那一头齐肩的长发吸引住了。头发厚实而柔软,黑中略带栗色,近底端处微微打了个月牙形的弯,优美极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头发,尤其是亚洲的女孩子。

再就是她的美丽,那种自然恬雅、毫无雕作的美,完全迥异于香港的那些胭粉浓厚、忸怩作态的女明星们。鲁彬依然栩栩记得首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是新学年九月的开学日。他提前进了教室,正在黑板上书写着讲课的提纲,身后传来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学生们大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刚刚入校的硕士班新生,兴奋中夹着拘谨,他们说的普通话却让鲁彬感受到某种久违的亲切感。忽然,嘈杂的教室安静了下来。鲁彬瞥了一下手表,离上课还差五分钟呀。回头一看,见众人的目光宛若被一根线串着似的都在往右边溜,再一侧目,他看见一位身材颀长的女生走了进来。真美!他不由得赞叹。他觉得她酷似一位他从小就仰慕的演员,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对美,人的眼睛是最秉公的法官,而这教室里所有五十多双眼睛,在目睹她的瞬间,就都投了“YES”票。

下课后,他查了她的资料。她叫叶子,竟然来自他的家乡,扬子江畔的那个六朝古都。

他开始注意叶子。漂亮女生大都矜持,这点他自小学三年级起就明白了。如果女生不仅漂亮而且聪明,那则更要加上傲慢二字。令他颇感意外但却非常欣赏的是,叶子的举止毫无骄傲的显示,哪怕是丁点优越感的闪烁。恰恰相反,鲁彬好像从来就没有看到她独处的时候,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课堂上。尤其是在课间休息时,她几乎总是自然而然地成了人群的中心。美让人心怡,美令人向往,但于这些皆很聪慧的硕士生来说,骄矜的美是没有多大市场的。不过,对于叶子待人的热情及谦逊,鲁彬觉得是否过分超然了一些。二十二岁的女孩子,理应喜欢炫耀,任性撒嗲,尤其是像叶子这样漂亮的。可是叶子全无这些,倒像位充满爱意的大姐姐,难怪同学们都愿意围在她的身旁。

鲁彬感到他心灵最深处的地方在微微颤动。校园里不乏靓丽诱人的女学生,过去他见了也就是欣赏而已,从来也没有产生过类似对叶子的感觉。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

至今为止,生活于他宛如一幅温馨可人的山水画,虽然波澜不惊,却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十四年前,三十刚出头的他结束了在美国纽约大学近八年的留学和博士后生涯,携家来到香港,受聘为这所新创大学的经济系助理教授。犹如一头年轻的雄性金钱豹,他浑身荡溢着似乎永无止境的亢奋和激情,心中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跃跃欲试,厮杀于项目、论文、职称,提前一年获得终生教职,又提前一年获得正教授头衔,而三年内他还要争取讲座教授的头衔。事业中兴,家庭也幸福。贤惠的妻子在家相夫教子,两个孩子人见人夸,钢琴,网球,芭蕾舞蹈,可圈可点。每年夏天,他几乎都要携家出外旅行一次,中国大陆,美国,东南亚,一如这世上其他富裕的中产家庭。而谈到富裕,他却并不太羡慕香港那些富得冒油的电影明星和商人,认为他们未免太俗,浑身只冒铜臭气味。骨子里,他仍然流着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清高,自认像他那样更好,有知识,又受人尊敬。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搞什么婚外情,对不起太太,也没这个必要。

叶子的出现宛若一缕清新的微风,在他那泓已经静寂了多年的心田里又吹起了潺潺的涟漪。这种感觉,这种令人心颤和烦恼的感觉,于他来说已经变得如此的陌生,宛若上辈子的事了。可这又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啊。

鲁彬有点惶惶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觉得仿佛在他的面前突然凸出了一条小径,上面铺满了芬芳的鲜花,而他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正要涉足于它,奔赴一个未知的但却是美妙无比的地方。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却有点身不由己。

他的理智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好吧,他对自己说,就让我像是在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样欣赏叶子吧,这样没什么吧?等到明年,她的一年硕士班课程结束,返回大陆,一切不就又会回到原点?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原点快点到来。叶子太美了。爱美难道有错吗?他问自己。

 

(二)

一学期过去了,鲁彬也迎来了他四十六岁的生日。

生日那天碰巧逢教员网球俱乐部比赛活动。他站在球场上四下一瞅,好像首次发现,除了一位行将退休的老先生外,自己竟然成了最年长的。单打对手是位新近上任的商学院副院长,刚过“不惑”,鲁彬赢他向来是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可这次,“年长”这个词偏偏在脑子里转悠,搅得他无法专心。副院长那原本十分好笑的正手球怎么忽然间变得既准又恨,左右开花,叫他疲于奔命,最后是惨败下阵。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是同事间的比赛,他往常也能一笑是之,可这次实在就笑不起来。牙缝里死命憋出了半丝苦笑(那肯定很难看),他勉强地与小他六岁的胜者碰了碰手,匆匆离去。到了傍晚,他的情绪好了些,和家人跑到深圳的一家海鲜餐馆庆贺生日。宴半人懈,饭桌对面的妻子正认真地和十七岁的女儿讨论着她明年申请美国大学的事,十五岁的儿子一声不吭,埋头玩着手机上的游戏,鲁彬有点落寞,注意力不由得落在了妻子背后的那一桌。那是两对于他来说相当年轻的男女,席间他拾听到他们在为其中的一位女士庆贺她二十八岁的生日。女士正对着他,身着一款相当优雅的紧身薄纱连衣裙,浓密的卷曲烫发上惬意地戴着顶漂亮的绒线贝蕾帽,一张生动的脸庞丰腴光滑,散发着年轻女人特有的那种妩媚和风情。妻子当年也喜欢穿连衣裙,也常常戴贝蕾帽的,他自语,随即将目光转移到妻子的脸上。有这么十几秒钟,他竟以为自己在瞧着一位完全陌生的女人:难道眼前的这位韶华殆存、下个月就要满四十六岁的中年女人,就是当年那位穿着紧身连衣裙、拉着他的手、在玄武湖畔跳着摘樱花的神采奕奕的女大学生?他感到一阵心酸,继而是无名的怨忿,他撇开了双眼。

翌日周六,鲁彬照例去了办公室。有两篇论文要交稿,其中一篇已被《金融经济学》原则接受,只需少许更改即可。若在往常,文章被国际顶尖期刊接受,他会兴奋不已,像匹冲刺时狂奔的赛马,忘掉了这世上的一切。可这次他却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文件打开在屏幕上,半天过去了,竟没敲上一个字。他索性关了电脑,依在靠背椅上,久久地往窗外望去。

他二楼的窗户正朝着大海。与他当年在美国纽约州所见到的浩瀚的大西洋不同,眼前的这片大海并非一望无际,而是点缀着不少足球场一般大小的绿岛,郁郁葱葱,由近至远,犹如一幅优美的山水国画,徐徐展开,逐渐消失在远方天蓝色的水天一线。以往,每次放眼窗外,鲁彬都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可今天在他的眼里,忽然间一切都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灰蒙蒙中,他好像看到一个神采四射的形象向他走来,那是叶子。

当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在莫愁湖畔追逐着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孩。女孩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那是妻子,大四时的妻子,他的同班同学。他超过了她,捏住她的手,直奔一旁青藤缠绕的回廊。女孩挣脱了手,又超过了他,回头唤他,来追我呀,鲁彬。女孩跑得真快,像只夏日湖面上的蜻蜓,轻盈飘逸。透过紫色的连衣裙,鲁彬仿佛看见了她的一双修长的大腿,白如凝乳,也许因为在跑动而微微涔汗,汗湿了那条粉红色的三角内裤。他喉头下沉,热血上冲,猛追过去。可女孩却越跑越快,转眼间到了回廊转角处。她回过头来,凝眸注视着他。真美啊。待细看,女孩竟变成了叶子!她在向他呼唤,“鲁老师……”,可他的双脚仿佛被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听凭那唤声渐隐消失。这只是个梦,他对自己说。可隐约间又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这是真的,真的多好啊。

醒来时,妻子仍在酣睡,脑袋依在他的肩膀旁,头发随意地披散在他的胸膛上。这原是鲁彬最喜欢的时刻,常常轻轻地用手指梳摩她那厚实黝黑的头发。他已经注意到,这两年她的头发稀疏了不少。像他一样,从去年起妻子也开始染发了。近在咫尺,鲁彬看到她的发根处蹿出不少新的白根,黑白相间,显得格外的刺眼,他不由得又闭上了眼睛。

星期一到学校,他给叶子发出了第一封电子信:

“叶子,你好!请原谅我的唐突。本周六下午三点在香港尖沙咀艺术馆有俄罗斯芭蕾舞团的演出,不知你是否有兴趣于我一同前往欣赏?鲁彬。”

一连两天,他心神不定,那篇在催的《金融经济学》论文交稿根本就没瞥上一眼,就只是不断地摁电脑的滑鼠,查看电子邮件。成堆的邮件,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那封。到了星期三,轮到他的硕士班课。破天荒第一次,他掐着钟点进了教室 -- 他不知道如果在走廊里碰到叶子,他究竟该如何应对。他感到自己仿佛就像个待审的罪犯,而法官就是叶子。往常叶子喜欢坐在教室右边偏后的位置,而今天她的坐位却是正中,令鲁彬无法逃避她的目光。他在她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觉得她的脸色好像更白皙了。相映之下,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明亮灼人,黑黑的眸子自始至终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在审视我吗?鲁彬自问。问得心里七上八下,原本口若悬河的他竟然数次忘了讲稿。下课时,他被学生们围着问问题,眼睛则偷偷地往叶子那儿溜。她走了过来,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的脸面起了红晕,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他的视线。他肯定自己的脸也变红了,语无伦次,生怕露出破绽,余光里见叶子出了教室,急忙托词也退了出去。

直到进了办公室,他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五岁!叶子没有怪罪我,他兴奋地压着嗓子叫了一声。

当天晚上他在电脑前一直等到凌晨两点,直到叶子的信出现在屏幕上面:“鲁老师,谢谢你的邀请,我非常高兴。我将于两点五十分在艺术馆的侧门前等你,谢谢。叶子。”

他两点半之前就到了音乐厅,不,应该是两点,如果不算他设法磨蹭掉的从地下停车场到侧门的二十多分钟。整整二十年了,他早已经彻底忘记了和异性约会的感觉。这算约会吗?不是吧,鲁彬设法说服自己,我们只是一起看个演出。可在驾车来的路上,他的心明明在噗噗地跳着。借着侧门的玻璃,他偷偷地打量自己:上身一袭靛青色灯心绒夹克衫,里面配件高领条纹衬衫,妻子常说这样搭配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三四岁;下身则是条浅咖啡色长裤,笔直的裤脚恰到好处地贴盖在棕色的软皮轻便鞋上面;配上那副褐色框架的博士伦变色眼镜,这是他最喜欢的一身打扮。我还不老吧,他自言自语。还不老,叶子才二十三岁,你都作她的爸爸了,他听见一个声音。他又死死地盯了玻璃里的那个人一眼,忽然觉得这人好委琐。你街上随便碰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她会看你一眼?你若不是叶子的老师,她会应你的约?

鲁彬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叶子向他走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在那一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不,真像,脸上那恬然的神情,那对秀美的眉毛,那双甜美如水的大眼睛,那圈微微张开的性感的樱唇,甚至身上的那件酷似旗袍的绦紫色连衣裙,他想起来了,她不就是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金环银环吗?

“鲁老师!”叶子向他伸出手,他赶紧接住。他感到叶子的手冰凉冰凉的。

整个演出期间,全场鸦雀无声,他俩也很快就投入到剧中,几无交谈。鲁彬暗自庆幸,这样好,避免了尴尬的冷场。临近剧终,音乐骤起,当恶魔罗特巴特用魔法卷起大浪,王子陷溺,白天鹅奥杰塔为救王子纵身跃入湖内,最终双双逝去叶子的手紧紧地捏住了鲁彬的手臂。鲁彬纹丝不动,心里头却在翻滚着涟漪。多美好的感觉!当年妻子也是这样,大四的时候,一起在南京人民大会堂看天鹅湖,也是这样死命地抓住他,也是这样流泪。

出了艺术馆,鲁彬正犹豫请她吃饭是否合适,叶子问可不可以陪她在维多利亚湾畔走一走。当然当然,他忙不迭的回答。

他俩在星光大道上慢慢地走着,身体间隔着一尺的距离。游人来来往往,迎面的几乎个个都情不自禁得要看上叶子一眼。侧目窥视,鲁彬见叶子平视着前方,怡然端雅,这一切显然对她早已是习以为常,也许自从她的幼儿园起。美,这世上有谁不爱慕呢?

一阵沉默。

“你的头发真美,”他终于开口,原意想说“你真美”,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头发”。

叶子向他莞尔一笑。

鲁彬感到他俩之间的原来那一尺的距离忽然间消失了。

“老师,你和师母在美国东部照的相片,那些通红的枫叶,真漂亮。”叶子开了口。

嗯,鲁彬轻轻应了一声。照片是多年前放到自己在学校的网页上的,他早就忘在了脑后。

“师母气质真好。同学们都说老师你和师母才是郎才女貌,可羡煞我们这一代了。”

叶子说这话时,抬起了头,那双动人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鲁彬。他怎么有种被一记上钩拳击中下巴颏的感觉,准确的一击,打得他说不出话来。谢谢,他好不容易憋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来。

前面已到了喷泉池。初春三月的夕阳下,港湾对面的金紫荆广场显得出奇的安谧和宁静。鲁彬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他刚到香港的第二个星期,也是站在这里,和妻子一起,踮着脚跟观看在对面广场举行的香港回归祖国交接仪式。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还有年轻的他和妻子。

那些都是快二十年的老照片了,年轻真好,他喃喃地说,眼睛注视着前方。

我懂的,叶子回答。

嗯?鲁彬扭过脸看叶子。

她的那对充满善意的黑眸正在等着他。

叶子的父母亲都是在大学里教艺术的老师。在她的印象里,爸爸妈妈几乎从来就没有吵过架。可就在她十五岁的那年,她的父母开始分房而睡。后来校园里就传开了,说她的父亲和一位舞蹈系的女生怎么怎么了。她跑去质问父亲,他一直沉默不语。她去向母亲询问,母亲对她说,有些事情她这个年龄不应该烦心。她坚持要知道;妈妈眼神黯淡下来,长叹了一口气:你爸爸嫌我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令他神魂颠倒的小红花演员了。可他也在老啊,她愤愤不平。这正是他更惧怕的,妈妈回应。后来他就搬了出去,真的离婚了。签字的那天,她哭了一夜,她恨死了她的父亲。

“可两年后,父亲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永远地回来了。”

鲁彬感到自己的小腿肚子在微微地颤抖,仿佛又挨了一记重拳。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低得有如蚊子在嗡。

“因为他忘不了我的母亲,更因为他爱我,他的女儿。”

鲁彬双臂撑着海滨长廊的扶栏,将头深深地埋下,闭起了眼睛。

沉默良久,他立起身来,睁开了双眼,长长的舒了口气。好,打得漂亮,叶子,他心里面说。转过头来,他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凝然的表情,这次说的清晰无比:“谢谢你,叶子。”他看到叶子那双美丽的眼里顿时间泪光粼粼,那是理解的泪水,那是感激的泪水。他双手“啪”的一拍,来回使劲地搓了三下,仿佛正站在讲台上授课,重拾他那特有的宏亮浑厚的男中音:“嘿,对面中环有家菜馆,淮阳菜,很好吃,我经常和你师母去。肯不肯给老师,不,给你的鲁大叔赏个脸?”

谁叫你大叔,叶子笑得像花一样,你没那么老,叫你大哥。她挽起了鲁彬的手臂。

那一夜,鲁彬睡得非常的沉,一直都摸着妻子的手。

 

(三)

到了阳光普照的五月,当鲁彬窗下的洋紫荆绽放出鲜红的五重花蕾时,叶子也行将结束她的一年硕士班课程了。和往届硕士班的毕业生一样,这届的也是个个跃跃欲试,大都计划留在香港工作,最希望进大投资银行,至少也要找个大的跨国公司。叶子的成绩全班名列前茅,一口流利的英语,又具有如此美丽动人的形象(喜欢美女可是职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她理应是众多跨国大银行的抢手之玉。不过鲁彬却有他的“小九九”。

临近期末的一天,鲁彬和妻子在家里宴请叶子,庆贺她的毕业。妻子从小就羡慕那些南京小红花文工团的小演员,都是人见人爱的美人坯子,才能选去给周总理和西哈努克表演。待见到了叶子,妻子连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阿姨我都不敢看你了,” 拉起叶子的手问长问短。饭吃到一半,鲁彬终于找到机会道出了他的“小九九”-- 他要招叶子做博士生,项目拨款已经落实,九月一号就启动。你是最佳人选,名至所归,鲁彬对她说。妻子也加话,叶子,你可是鲁老师的得意门生啊,读了博士,以后常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苏菜。

叶子沉默了半晌。先是深谢了老师,其后的回答却大出鲁彬所料:毕业后她不仅即刻要回大陆,而且还要呆在南京。

“你学的是金融,即或不读经济学博士,至少可以在香港工作几年,累积些工作经验,到时回去也不迟呀。香港不是世界金融中心吗?”鲁彬急切地问。

妻子倒是心细,微笑着问叶子:一定是男朋友在南京吧?他可以到香港来呀。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鲁彬责怪自己。

一片红晕跃上了叶子的两颊。她的那双水灵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垂睑盯着桌面一会儿,终又抬起头来:老师、师母,我的父母亲很想念我。

妻子大为不解,又拉起叶子的手:爸爸妈妈?他们可以常来看你啊,你们又不是永别。

叶子的脸上露出一种鲁彬从未见过的神情,说不上是忧郁还是凄恻。她一定有什么难言的隐衷,鲁彬的直觉告诉他。“来来来,叶子,尝尝你师母做的糍粑,”他打岔,随又加了一句,“不急不急,项目启动可以延期到明年一月,你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先考虑考虑也好。”

晚上入睡时,妻子依在鲁彬的肩膀上,仍不断地夸叶子,好个大美人,真像王晓棠。叶子的头发是真的吗?妻子又问。你说什么呀,鲁彬十分奇怪。真的头发不可能那样的,妻子解释,尤其是亚洲人,粗了则硬,软了则细,不可能既粗密又柔软,像叶子那样的。那不正因为她是叶子嘛,鲁彬微笑着回答妻子。

终于,叶子要走了。临行的那天,鲁彬呆在办公室哪儿也不去。果然,到了中午,她来向老师道再见。她手中捧着一大篮盛开的洋紫荆花,几乎把她那漂亮的小脸遮个全没。花丛中插着一张叶子的照片,山花烂漫,背景就是鲁彬窗前的大海,旁边一小卡片,一行娟秀的字迹:“赠鲁彬老师和师母 -- 永远爱你们的叶子。”鲁彬将卡片捏在手中,和叶子一起眺望着窗外的大海,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终于,鲁彬开了口,要叶子回去后好好考虑一番,放弃读博的机会实在太可惜,希望半年后在香港再见,她的父母亲自可以常来香港看望她,来时欢迎住在他家里。叶子没有回话,只是紧紧地凝视着鲁彬。突然,她闭上了双眼,浑身开始剧烈地发抖,泪水溢出了眼眶,顺着冰洁的脸颊簌簌地流了下来。

“叶子……”鲁彬一时间手足无措,慌忙扶她坐下。

她努力了好一阵儿才控制住了自己,接过鲁彬递给的帕纸。对不起,她轻声道歉,失态了。

鲁彬也定下神来,咳嗽了两声,犹豫片刻,终下了决心,凝视着她:“叶子,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老师我吗?”

叶子的脸上又呈现出天使般的微笑:“没什么,真的。我刚才一想到分离,就有点伤感了。”微笑转而又变成了调皮的撒嗲:“谁叫你老师,你不早就做了我的大哥吗?”

她站了起来。她向他张开了双臂,第一次,她和他紧紧拥抱。

 

(四)

鲁彬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不,不是原点,他觉得自己实实在在的又长了一岁。仍然是原来的家,依旧是原来的工作,一切都是原来的一切,但一切似乎又都添了些新的色彩,一些新的内涵。当他眺望窗外时,大海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蔚蓝,而他,又在欣赏一幅优美的图画。

他的生活也添了项新的内容:和叶子的通信。

叶子回南京后,就和父母亲住在了一起。她并没有急于找工作,而是说先要完成几件早就想做的事情。这样倒好,鲁彬暗自庆幸,若有了工作,再要下决心读博士也许就难了。“都有哪些事情呢?一定很重要吧,重要得连你的事业和赚钱都可以放在一边吗?”鲁彬信中问她。叶子告诉他,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她妈妈过去在小红花和省文工团时的演出资料,替她编辑一个光盘。接下来,她要和做编剧的爸爸一起整理他以往的作品,替他出书。第三件嘛,则是她自己的事。她大学时功课太忙,没有空闲时间读书。现在她要好好地静一下,多读些文学作品,尤其是西方的诗歌。

可这些和读博士并不矛盾,也不影响她工作呀,鲁彬大为不解。再说,为何要这么赶,都挤在一起做呢?

叶子于他原是一道美得眩人的霞光,是朵令每个男人心灵颤抖的凌波仙子。而如今,这道霞光变成了一团神奇的迷雾,神奇中怎么弥漫着伤感甚至忧伤。他想进到这团迷雾中去,他要驱除她的伤感和忧伤,因为他爱她。是的,他对自己说,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爱她。

叶子,可以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吗?他问她。

她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一如其他像她这个年龄的独生子女。又迥异于她的大多数同龄人,叶子成长在一个充满了艺术氛围的家庭,从小就得以父母亲的熏陶,浸润于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当然,最令她的同学们羡慕的还是她的美丽。自记事起她就有了印象,每次和爸爸妈妈上街,人们的眼光总是投向她的妈妈,还有爸爸。渐渐地,人们开始盯着她看,赞言誉语常常雪花般地飘进她的小耳朵里:“瞧这美人坯子,和她妈一个模子出的,多讨人喜啊,将来还不禁要倾倒多少男人呢。”从小,她就体会到人人都爱美,美被人爱。

更令她心悦的是,上帝不仅赋予了她美貌,而且还赐予了她超常的悟性和优雅的秉赋。自小学一年级起,她就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年年的三好生。她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老师们之间的交谈,称赞她既漂亮又聪明,长大后一定属于那种幸运的极品女人。她虽然对这一切还仅仅是朦朦胧胧,可自心里她已经在感谢上苍,也许老天对她真的比较偏爱。

“是的,叶子,第一眼见到你,就想到了一个词 -- 上帝的宠儿,”鲁彬回她。

什么时候开始有烦恼的?他问。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爸爸离开妈妈的那年。妈妈那年四十六岁,我好像第一次发现,她已经不美了,两鬓花白,皮肤松弛,与墙上挂的结婚照里的那位美艳动人的女人简直是天壤之别。那年奶奶也走了。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人都是要老的,要变丑的,最终都是要死的。”

沉默了整整三天后,他给她回信:“叶子,那说明你在成长。人在这个世上是要成长一辈子的。我现在快五十了,还在成长,心灵的成长,尽管我们的身体却在衰退,直到我们的离去。”

“是的,我仿佛一夜间从孩子变成了大人。”

“但你一定要快乐地,真正快乐地活着,”他“指导”她。

“是的,我的永远的老师J。自那年起,我好像更爱我的妈妈和爸爸,更爱我的朋友们,更爱学校的老师,总之,我更爱生活了。”

“好,这才是我喜欢的叶子。”

“可是,两年后,它却犹如一具狰狞的恶魔突然出现,向我猛扑过来……”

叶子的信嘎然而止。

狰狞的恶魔?她十七岁时究竟遇到了什么?鲁彬夜不能寐。次日,他踌躇再三,终回信:“叶子,失恋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对吧?”

第一次,叶子没有及时回信,一连五天,杳无音信。

鲁彬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又去信:“叶子,对不起,老师我出格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两天后,叶子来信啦:

“老师,我已经把你当作我的最亲密的大哥,掏心窝子的大哥!对不起,没有及时回信,因为我刚刚做了一次远行,爸爸妈妈一直陪着我。他们是多么的爱我,我更爱他们。妈妈的光盘资料和爸爸的作品都收集的差不多了,我要抓紧搞出来。

老师,我能不能暂时不说十七岁时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件事?你不是教导我吗,要快乐地生活,要往前看。你最终一定会知道的,也许很快,但目前我不想说。

师母好吗?请代我问她好,我爱你们!”

好似心中一块磐石落地,他立即回信:“叶子,我和师母都爱你!”

那天是新学年的开学日,鲁彬想起第一次见到叶子的情景,正酝酿要说些什么,叶子先说了:

“老师,今天是九月一号,想起整整一年前我走进你的课堂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时间过得真快啊。”

“叶子你伤感啦?”

“伤感总是有的,但要快乐地活着,是吧?”

“好叶子!”

“老师,我的窗外现在正飘着潇潇的毛毛小雨。这个时候,记得幼时爸爸常常把我搁在他的腿上,给我解读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可我现在却禁不住想起了这首诗: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不要读戴望舒的诗,叶子,”鲁彬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他的诗太忧伤,而你是如此的美丽,所有的人都爱你,你不应该忧伤!让我们一起读泰戈尔,读普希金,他们让人们看到太阳,感受到火焰和光芒。”

“谢谢你,大哥!叫忧伤见鬼去吧,让我们一起迎接光芒。”

他们开始讨论诗歌和文学,拜伦、普希金、雪莱,还有托尔斯泰。

 

(五)

十月来了,这是香港最好的季节。从鲁彬的窗户向外眺望,依然是深黛一片。温暖的阳光下,和风煦煦,吹拂着深蓝色的海面,上面游曳着许多犹如蝴蝶翅翼般的白帆,围着那些小岛绕着漂亮的圆圈。偶有驭帆的驾手向海边的沙滩上招手,那儿总是聚着不少年轻的学生,肆纵嬉戏,亦有情侣在尽情地拥抱亲吻。生活,又一如既往地在鲁彬眼前展现出一幅生机勃勃的图画。

鲁彬默默地望着沙滩上的人群。忽然间,叶子也出现在当中,赤着雪白的双脚站在在柔软的沙砾上,身旁立着一位英俊伟岸的小伙子,轻轻地搂着她那纤细的腰,也许在惬意地倘佯,也许在欣赏远处的白帆,也许正在构画着他俩爱情的窝巢。她如此的优秀,配她的男人一定也要是位上帝的宠儿吧?鲁彬想。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想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但有一点他却非常确定,他要叶子来读博士,是真心实意为了她。

而一想到这个,他就开始焦虑起来。叶子回去已经半年了,可至今在通信中她只字不提读博的事。她也没有找工作。上星期她告诉他,妈妈的光盘已经杀青了,爸爸的书的清样也已出来,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是啊,现在是否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他在回信中委婉地问。叶子回信避而不谈找工作或读博,而是说她最近一直在读托尔斯泰,希望和老师一起探讨一下托翁的生死观。

他强迫自己沉默了两天,控制一下情绪,然后给她发信:“叶子,我不明白。托尔斯泰的生死观我们可以讨论一辈子,可是一个人的事业和未来却往往等不得半年。”

信发出后,他意犹未尽,又发了一封:

“叶子,我们两个星期前刚刚讨论过巴尔扎克。你我都赞叹他的多产,短短二十年的时间竟为人间留下了160多部作品,仅《人间喜剧》就多达96本。他每写一部,少则修改一遍,多则十五六遍。我刚刚上网查了一下,巴尔扎克每天至少要写作、工作十六个小时。这才叫只争朝夕,你我都应该学习这种精神。”

一连五天,没有叶子的回信。鲁彬耐住了性子等她,他希望她好好想一想。

终于,他等来了叶子的回信:“老师,叶子我让你失望了。”

他立即回信:“叶子,你绝对不会让我失望。忘记啦,你是上帝的宠儿,你的前途,你的幸福,一切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她没有即刻回信。鲁彬猜想她一定要与父母亲商量,究竟是来香港读博呢,还是先工作,或者来香港工作。叶子,他自言自语,你的前程似锦,无论选啥,老师全力支持。他笃定,她的下一封信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也许是他最盼望的一行字:“老师,我决定到香港来读你的博士生啦,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又过了近一个星期,鲁彬终于盼来了叶子的来信。

“老师,对不起,我现在心里好乱。我的床头放着本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我怎么觉得她正在与我交心:

如此的自豪,她走向死亡

令你我羞愧惶惶。

那众人仰畏的未知

却是她自然的向往。

如此的安详,她去了

那凡人无迹的地方。

瞬息间,所有的痛苦皆释

唯独她举头高昂。”

鲁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上的这八行字,足足有两分钟。叶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对着她吼叫。彻夜未眠,他冥思苦想,终于在临近拂晓时给叶子发出了如下的信:

“叶子,不要提死亡,

我们应该谈爱。

死亡令我们窒息绝望,

而爱送来希望的彩带。

知道吗,我那八十岁的老母,

晨起后,仍把盛开的鲜花浇溉。

还有,我那五十岁的妻子,

出门前,总要化上淡淡的粉黛。

甚至我,这五十岁的男人,

今天,依然把明天期待。

而你,人人都深爱的天使,

怎么可以让忧伤掩埋?

叶子,听见吗,诗人正在歌唱,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信发出后,他整整一天心神恍惚,像只没头苍蝇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眼睛却始终投在电脑屏幕上。

两天后,他收到了叶子的回信:“老师,谢谢你!我哭了一整夜。我爱你,爱师母,爱我的爸爸妈妈,爱晓伟,爱所有爱我的人。”

晓伟?叶子的男朋友?鲁彬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即刻回信:“叶子,哭什么,高兴还来不及呢。老师我斗胆问一下:晓伟可是上帝的宠儿的男朋友?”

他等了整整一个礼拜,实在忍不住,又发了封:“叶子,时间很紧了。晓伟是学什么专业的?他也想来香港读研究生吗?我会倾力帮忙。”

他看到几行字瞬即闪现在屏幕上,那是封自动答复:

“亲爱的朋友,我将做一次又久又远的旅行,为了这次旅行我已经准备了整整六年。祝福我吧。我也祝福你,愿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永远爱你的叶子。”

他呆呆地伫立在那儿,也不知立了多久,眼前一片空白。叶子……,他终于颤颤地叫了起来。

 

(六)

三天后,鲁彬收到了一位陌生年轻男人的电话。年轻人自我介绍叫王晓伟,是叶子的男朋友。他告诉鲁彬,叶子寄了件包裹给他,近期内就会寄到。鲁彬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叶子她十七岁时究竟得了什么病?他终于开口。近半分钟的沉寂后,鲁彬听到了三个字 -- 白血病。那她为何还要到香港来读书?鲁彬问。王晓伟告诉他,叶子执意要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段时候她的病情因为化疗而比较稳定,医生也没有反对。“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竟然让她九个月不看医生?”鲁彬觉得自己好像要爆炸了。“鲁老师,”对方的回答很黯然,“她那时已经没有希望了,医生说除了服药采用保守疗法外,没有其它方法了,她在香港看的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可她一人在外这么久,多么孤独啊,”鲁彬感到自己的泪水在往外涌。“第一学期,她的妈妈请了假来香港陪她,寒假后叶子坚持她一人返回香港,怕影响了母亲的工作,又说她不孤独,同学们都喜欢她,还有老师你。”“对不起,我误会了,”鲁彬重拾了自己,向年轻人道歉。她回去后是怎么样的情况?他又问。“前面的四个月还比较稳定,只是最后的两个多月需要经常去医院,还偶尔昏迷。”电话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鲁教授,叶子只要是身体可以撑着,她都要坚持给你写信,”年轻人打破了沉默。“她……走时痛苦吗?”鲁彬终于问。“不,她走得很安然,我抱着她,叶老师和师母则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谢谢你,晓伟,鲁彬向年轻人致意。“谢谢你,鲁老师,”对方急切地回应,“叶子的爸爸妈妈特意要我转达他们的谢意。叶子生前一直跟我们提到你,说你是个好人,她爱你。”

包裹两天内就到了,加保特快邮件。不小的一个窄长方形的盒子,约有一尺半长。鲁彬撕开外面的硬皮包装纸,见盒子被一块金黄色的绸缎裹着。解开绸缎,一具考究的楠木盒子落入他的眼中。透过盒子正面的一方透明的玻璃,鲁彬看到了一顶女士长型假发,厚实而柔软,黑中略带栗色,近底端处微微打了个月牙形的弯,非常优雅地睡在盒中。而就在它的下面,在一款蔚蓝色的天鹅绒上,八个娟秀的晶莹夺目的绣字仿佛正在向他招手: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12.3.完稿于香港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