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观塘的寻梦者 

位居香港岛九龙半岛的观塘工业区,是一块形似三角形状的大约三十多平方公里面积的区域,隔着维多利亚海湾与对面的北角商业区遥遥相望。相对于香港的其它区域,观塘的历史也许可以说是最老的了,可以追寻到北宋的时代。那时候,朝廷在此地建立了一个官方的盐场,名曰“官富场”,由朝廷的盐官直接管理。到了元朝,改名为“官富巡司”,至明朝时又改为“官富巡检司”。一直到康熙元年(1662年),清朝政府为了防止沿海居民接济台湾的郑成功政权,实行了边界令,逼使沿海居民向内地迁居五十里,盐场才失去了往日的辉煌,逐被废弃。最初百姓们将这儿称之为“官塘”,乃因“官富盐塘”的意思。直至一九五三年,港英政府开始发展该地区成为香港的主要工业区,“官”被“观”代替,“观塘”这个名字才被正式使用。

游客如果在五十年代之前到此地一游,所见的一定只是一片荒芜的海湾,也许还能见到原住民打鱼的蓬船。可自五十年代开始,港英政府展开了填海工程,腾出土地予以厂家。至六十年代初,这里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香港的头号工业区。犹如雨后春笋似的,各式各样的加工工厂不断地冒出来。这些工厂大小不一,大都蜗居在星罗棋布的工业大厦里。这些工业大厦大多是六、七层高,基本上全是灰色的水泥原色,从外表上看去死板旧陋,就像是一个个的火柴盒子,呆头呆脑。可是它们却像是巨大的磁盘一般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最初进去时是个打工仔,每天至少要做上十二个小时的工,一边拼命地干着老板吩咐的活计,一边在做着发财致富的梦,憧憬着将来自己当老板的日子。若干年后,这些人中也有少数的人真的自己做了大厦里的老板,更加拼命地干,这回是替自己干。可是真正发迹的还是屈指可数,余下的皆是失落者,甚至倾家荡产,穷途末路,到头来又以打工仔的身份进来。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干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通常至少换了三、四个大厦,可仍然是个打工仔,不过这个“发财致富”的梦却始终没有湮灭。而就是这个梦,让这个几十万人口的地区充满了野心,胆量与活力。

就在观塘南端的角落,座立着一栋毫不起眼的六层楼的工业大厦。有别于其它,这座大厦最显著的就是它的名字:唐记大厦。通常的,工业大厦的名字都是呆板乏味的,譬如什么“蓝田大厦”。而若以什么什么“记”来命名,则意味着这整座楼都是属于某个家族的。比如这唐记大厦,他的主人就是一位叫做唐百强的人。和大多数七十年代的香港人一样,唐百强出生地并不是香港 -- 他出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五五年,大江南北飘起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和风细雨,国家的对外移民政策也放宽了许多。唐百强有个亲舅舅在香港,就借着这层关系,向他那做了八年的翻砂工的工厂道声再见,带着老婆和两个幼仔(其中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移民到了香港。初来乍到,舅舅又帮他一层(不过,到此为止),介绍他到一座叫做“油塘第一大厦”里的一家小五金工厂踩冲床。那时的唐百强,一家挤在一间小杂货房里,他打两份工,好在都在“油塘第一大厦”里,唐太(就是他的老婆)则是接了衣服拷边的活计在家里做。茹苦含辛七、八年,其间虽然全家从那间十三平米的杂货房搬进了一个二十多平米的阁楼,唐百强依然是个一天忙碌十六个小时的打工仔,离那“发财”的梦似乎依然是遥遥无期。而就在他三十二岁时,按照他后来跟别人说的,终于有贵人赐福于他了。他踩冲床时被床子压掉了两个手指,正好赶上其时香港的英国总督有意要替香港的普罗打工仔说话,因为最近报纸上有点沸沸扬扬,说观塘的那些老板们有的实在是不像话,扣压工人的工资,拼命地延长上班时间,不理睬政府的各项安全规定。于是,有律师自愿免费替唐百强打官司,替他要回了十万港币的赔偿费。唐百强立即辞掉了那踩冲床的活,租了“油塘第一大厦”一楼的一间小房子,挂上了“唐记塑花有限公司”牌子。公司就他和老婆两人,制作各类塑料花,先是在香港卖,后来又扩大到东南亚和日本,厂房也从一间扩充到三间。再后来,公司的名字改成了“唐记塑料制品有限公司”,产品也不止是塑料花了。他看准了市场,认定VHS 录像带是个方向,就倾家投入,借钱买了最好的设备,开始生产录像带。仅三年,他就成了香港最大的录像带生产家,生意一番再番,最后把那“油塘第一大厦”的整个一楼都租了下来,麾下的打工仔嘛也增加到两千多。这个时候,美军在越南正打得火热,他又动了脑筋,开始接美军的活,供应诸如帐篷,饭盒之类的军需品。这次赚得更大,到了美军七五年从越南撤退时,“油塘第一大厦”早已经改名为现在的名字“唐记大厦”,“唐记塑料制品有限公司”也变成了“唐记实业有限公司”。即将迈入知命年的唐百强,二十五年前上海翻砂厂的那个翻砂工,如今已经是观塘义不容辞的加工工业的龙头老大。当然,你若这时问他,他是否有雄心二十年后进入香港最富十大鳄之列,或是他的儿子仕达做上港府政务司的第一副司长(相当于大陆的国务院第一副总理),那他一定会睁大了他那双虽说不大却是狡黠万分的眼睛吃惊地望着你,叫你住嘴。

就是这座大厦,它将和我们的主人公康兰未来的生活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说别的,姑姑的全家都在这大厦里上班。林太 -- 也就是康兰的姑姑,因为她的丈夫姓林 -- 在唐记塑花有限公司那时已经是唐家的工人了,十几年下来,因为资深,现在已不再用手扎塑花了,而是用笔,在一楼的仓库里做了一名出纳。林生和小儿子林二则是大厦里的货车司机,天天颠簸于观塘和中环码头之间。家庭的另外一个成员是大儿子阿林,也就是康兰的大表哥。他的活儿是踩冲床,这可是当年唐百强干的活儿。不过,和二十年前相比,床子先进多了,配置了安全机构,只要阿林不刻意,他是不用担心手指被扎掉的。当然了,床子是安全了,出活的要求也更高了,他的手和脚得配合默契,还要快。他冲压的大多是铜钮扣什么的,用在唐家出口到欧洲的皮革衣服上。这生意热火朝天,唐家老二经常提醒他,可别因为钮扣不够而让公司跑了生意。

这个时侯的香港,背后是有着十亿穷人的贫瘠匮乏的共产大陆,面对着的是通往富庶西方世界的太平洋航道,借着二十年越战所提供的大好商机,顺着日本经济旋风的势头,恰如一百多年前美国西部世界里的那些疯狂的淘金者,千千万万的现代“淘金者”蜂拥而至这现代西部,寻圆他们的“黄金梦”。这是一个最容易赚钱的时代,成就了一大批唐百强这样的大鳄。这又是一个最让人骚动不安也是最激励人心的时代。“淘金者”望着唐百强们,寻梦的动力越发强盛,决心也越发坚强,精力也随之越发充沛。

而今天,这寻梦大众里又增加了新的一员,一位来自共产社会的女孩,芳龄十九,单纯,善良,对世间的邪恶一无所知,对这金钱社会毫无认知。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

就从姑姑家的第一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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