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自制的饼干 (散文)
洪佳与
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夏天,我们终于决定卖掉家里的那辆克莱斯勒小面包车。它购于女儿出生的1991年,十四载春秋,载满了孩子们的成长印记,也将我们从朝气蓬勃的青年,悄然渡向了负重前行的中年。它俨然已是家中的一员,实不忍割舍。然而,车子终究太老了,在车库里闲置经年,终须处理。
在安娜堡的报纸登了广告,很快有人问询。翌日,一位高个白人登门,自称约翰。他年近四十,身着洗旧的蓝色工装夹克,下穿老式牛仔裤,脚上一双褪色的球鞋,几乎辨不出原色——典型的蓝领模样,或许是修车师傅,或是自力更生的管道工。生活显然不易,否则不会驱车五十公里来看一辆十四年的旧车(我注意到他开来的那辆同样老旧,锈迹斑斑,比我的车“年轻”不了几岁)。试车闲聊间,得知他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心心念念想去千里之外的迪士尼。坐飞机不敢奢望,只盼有一辆可靠的车子,载着全家圆梦。他看广告上说这车虽老,里程却低,猜想保养得当,眼见为实,果然如此。他分明有意,却欲言又止,面露窘迫。我心中了然。登报时我便打定主意:买主定是拖家带口、手头拮据之人。我本不为赚钱,当即主动提出减价三百,九百成交。他显然没料到如此大幅让价,连声道着“Thank
you, thank you”,立刻递来一个信封,里面一叠美金,甚至夹着些一元纸币,统共三百,权作定金,约定明晚来取。
次日午后,我仔细清理了车内,又去洗车房冲洗了车身,最后拐进一家修车行,给车子做个简易保养。在休息室等候时,电视上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目光:社交网站Facebook用户突破千万。创始人扎克伯格,年仅二十的哈佛辍学生,十二岁自学编程开发软件,曾拒绝微软百万美元收购。报道预言,这位纽约出生的犹太青年,很可能三年内成为美国最年轻的亿万富翁。屏幕上的创业者稚气未脱,眼神里却分明闪烁着舍我其谁的锐气。
这让我想起另一位同样出身纽约的亿万富翁——甲骨文的埃里森。也是大学辍学创业,同样乘着互联网科技的浪潮,一举跻身福布斯富豪榜前五。当然,这位花甲之年的硅谷前辈更具传奇色彩:古稀之年角逐美洲杯帆船赛,坐拥世界顶级豪车收藏,其“赢者通吃”的狼性精神更是声名远播。
正思忖间,透过休息室的玻璃窗,我瞥见自己的车旁聚拢了十五六个小伙子,大多是白人,二十上下,都穿着约翰那种蓝色工装。这家修车行隶属中西部一家连锁店,我猜他们是来实习的学徒。询问店里的师傅,才知是州里就业培训班的学员。“不容易啊,”师傅低声嘟囔,“现在修车行也搞自动化了,用不了这么多人。他们里头,将来能有一半找到饭碗就算不错了。”
驱车归家,那群实习生的面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其间又忽地闪过扎克伯格的身影。工业化、自动化、高科技、金融科技……历史的车轮轰隆向前,文明的洪流奔腾不息。世界似乎日新月异,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却愈发深广。二十岁,古时中国谓之“及冠”,正是憧憬诗与远方的年纪。可对这些实习生而言,远方又在何方?旧时人类崇尚动手,即便中世纪欧洲,男人们也多以农人(Farmer)或工匠(Smith)为生,并引以为豪。如今,无论是东海岸的金融巨鳄,还是西海岸的扎克伯格们,精英们早已不屑于“动手”,而专注于“动脑”。世界似乎也进化成了“动脑”者的竞技场,诗意的远方仿佛只属于其中真正的强者。然而,地球之上,芸芸八十亿众生,究竟有多少是精于“动脑”的?又有多少是勤于“动手”的茫茫人海?
一路胡思乱想,驶近家门,远远便望见约翰高大的身影立在我屋前的车道上,比约定时间早了半小时。“Good
evening,”他向我问候,目光显然落在了洁净如新的车身上。待我引他看过精心打理过的车内,他更是连声道谢,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当我再将那份保养诊断书递给他时,他竟一时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It’s
so kind of you. You really didn’t
have to do this...”
这时,我才留意到他左手拎着一只竹篮,上面覆着一条白毛巾。他显得有些踌躇,几次欲掀开毛巾又缩回手,脸颊微红。终于,他开口了:大意是车卖得如此便宜,我又自费做了保养,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他妻子在一家面包店做工,擅做糕点,中午特意在家烤了些奶酪饼干送我,聊表心意。
言罢,他揭开毛巾,将篮子递来。里面端放着一只白色大瓷碟,碟沿整整齐齐排列着一打精致小巧的奶酪饼干,散发着温润诱人的甜香。而在碟子中央,用奶油裱花笔,清晰地写着两个漂亮的英文字:
Thank you!
(2025.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