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与弱者想起 兼谈谁书写历史?

·邓嗣源·


翻开历史的文字记载来看,不少学者名人,不管是思想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或是社会学家,在观察并思考社会现象时,常谈到强者与弱者的问题。

早在两千几百年以前,不管在中国还是在外国,就有人这么谈。

譬如,古希腊时有个人名叫加里克里斯,说道:“法律的创造者乃是大多数弱者”,“他们(弱者)惊吓强者以及那些能战胜他们的人,免使这些人胜过他们”,“他们(弱者)知道自己的弱点,故喜欢平等”,“但是,自然本身却相反,强者比弱者多获得一些乃是公正的,较强者比较弱者多得些,也是公正的”。另一个人叫斯拉斯马寇,却站在弱者的立场上说道:“公正不外是强者的利益而已”,“(公正)也是人民与奴仆的损失”。

譬如,在中国的战国时代,孟子说道:“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之,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还说:“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意思是说,劳力者、小人、弱者被劳心者、大人、强者所役使,这是天意、人道;如果反过来,劳心者、大人、强者被劳力者、小人、弱者所役使,那是违背了天意、人道!而孟子视之为论敌的杨朱,主张“贵生”、“乐生”,漠视天下,蔑视功名利禄。在孟子看来,杨朱是在宣扬弱者愚民的思想,属于“逆天者亡”一类,于是定其罪行:“杨氏为我,是无君也”,继而恨恨骂道:“是禽兽也!”

历来的学者名人所说的强者与弱者,一般意义上,据笔者的理解,就是指社会成员分化而成的两类人,一类是少数人,一类是多数人,二者之区别,在于他们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所拥有的权利,相差悬殊,当然,这是相对而言;少数人是强者能人,他们是统治者、“公的代表”,他们是帝王将相、王公贵族,他们是达官巨富、豪门强族,他们是圣人君子、仁人贤者,他们是英雄、是精英;多数人是弱者庸众,也包括那些出不了头的、被压制的、潜在的强者能人,他们是庶民百姓、被统治者、被役使者,在强者能人的眼里,这大多数人,仅看见眼前利益,只知道柴米油盐,尽想着吃喝玩乐,胆小怕事,感情用事,愚昧无知,缺乏修养,胸无大志,随波逐流,等等。

回顾历史,给予我们这样的印象,社会成员分成两类人的情况,大概而言,似乎一直延续到今天(这里说的是分化而不是分工,不是象孔孟及其信徒们说的那样,把帝王和子民的区别或者两类人的区别,说成是分工的不同)。社会成员分化的结果,就产生出了两类基本矛盾,即强者之间的矛盾,强者与弱者之间的矛盾,对社会的演变起着重要作用,当然还有其他矛盾,但相比之下所起作用是次要的。

历来的学者名人们,有的站在强者的立场上思考、说话,有的站在弱者的立场上思考、说话,他们既是相争相斗,又是相辅相成,推动着人类理性随着社会的演变而发展。下面再列举一些学者名人的有关言论。

一三八一年英国农民起义领袖波尔讲过一些话,被记载下来:“那些所谓的贵族,有什么理由能把把我们中的最好东西取去?他们有什么资格配得占有这些东西?他们有什么理由把我们放在他们的束缚之中?假如我们都是从同一个父母,属于亚当夏娃的后代,那么,他们有什么可以证明是比我们更有作主人的资格呢?……他们借以维持其华丽的供给,都来自我们的劳力,但我们却被他们称为奴隶,若不听从他们的命令,便将鞭挞。”

十六世纪有个英国人叫莫尔,他在“乌托邦”一书中写道:“所有的财富总是落在少数人手里,被他们分掉,其余的人就变成穷困不堪……第一种人是凶狠的,邪恶的,毫无用处的,至于第二种人则是质朴真挚,劳动终日,对社会的贡献远远超过了自己所得的好处。”还写道:“我们见到的任何国家里,似乎只是一伙富有者狼狈为奸,表面名义上代表国家,实质为私人利益打算。”“富人假借国家的名义,把阴谋当成法律。”莫尔空想消灭私有制,平均分配财富。此人后来被国王处死。

十八世纪英国的一位医生叫孟德威尔,他写了本有名的书《蜜蜂寓言》,其中说到:那些立法者、智者,“他们把人分成两种;一种人不克制自己,不顾别人的福利,除了私利没有更高的目的”,“这些人不利用理性能力,是卑贱的可怜虫,是人类渣滓,徒有人形实是禽兽”,“第二种人,精神高贵,超脱贪婪自私,把心灵的改善作珍爱的产业,以此视为真价值。”这话,跟孔孟圣人们把人分成君子与小人的话,简直是同一个腔调,所不同的是,孟德威尔说的是反话,他把第二种人冠以“英雄”的帽子,说:“英雄们就是这样,他们永远辅以政府的威权,保持这种地位和优势。”他讽刺说:“所以,道德的发端明显的是由于巧妙的政治所创制,借人人互为利用,又利于驾驭”,“使野心家极易安全地从多数人那里获得利益,统治这些大多数人。”

十八世纪法国的思想家卢梭,如此说道:“所有一切国家法律的普遍精神,都是袒护强者欺凌弱者,袒护富人欺凌穷人。这个缺点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没有例外的。”

后期的马克思把人分成资产者和无产者,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用革命的手段,剥夺资产者,解放全人类。人称马克思主义者的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中国特色”化,用老祖宗孟子曰“民为贵”的同一个腔调说:“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十九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尼采,把人分为两种,一是贵族、主人、强者、英雄;二是奴隶、弱者;相应地,又把道德也分为两种,一是贵族道德、强者道德,二是奴隶道德、弱者道德。他说过一些让人无法忘记的话,譬如他这样说:“人类的任何一种提高,从古到今,一向都是一个贵族社会教化之成功,而且将来也永远是这样。这个社会相信人类品类不齐,优劣悬殊,构成一个长的阶梯,而且这个社会需要或此或彼的奴隶制度。”他还说过:“生活本身就是侵占,就是侵犯,就是对外人和弱者的征服,就是弹压,就是严酷,就是强人从我,就是兼并他人,而往最轻处说,最缓和处说,也是剥削。”而且他还一再强调:“这是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他还说:“善良健全的贵族的基本信条是:不让社会为了社会而存在,只使它作为一个基础,一个台架,以使上天选定的族类得以上升到较高的职责,并一般地上升到更高存在的地步。”

在尼采以前或以后,还有一些社会学家一再强调这个“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譬如,二十世纪的社会学家维尔弗雷多*帕累托就这样说道:“任何社会中,都有被统治的广大群众与占统治地位的一小部分人(帕累托称之为精英)之间的分离和某种意义的对立。”又说:“人类社会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贵族继往开来的历史。”还说道:“历史是少数特权者生生息息,他们形成、奋斗、掌权、用权、衰落,被其他少数人取而代之的历史。”在他看来,社会演变的进程只是一种“精英循环”,而且这也是“社会总形式的主要特征”。 帕累托的前辈孟德斯鸠,虽然倾向于中庸之道,主张分散权力,设想一个社会各种力量之间相互均衡的政治秩序,不过他也认为,治理国家总是那些享有特权的少数人,不平等现象是始终存在的(附注)。

每看到类似这样的言论,总是禁不住想起一个问题:这是真的吗?这真是“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就是说,人类历史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少数人占有统治地位并享有各种特权?总是那些强者、精英们占有统治地位并享有各种特权?强者、精英的相互争斗与相互取代是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

之所以说“总是禁不住想起”,是因为,经历过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些人(包括笔者),很长时期难以接受这种观点。可是,翻来复去想的结果是:一,不得不承认,这是历史的基本事实之一;二,但不是“全部”事实。

先说第一点。为什么会不得不承认,少数人占有统治地位并享有各种特权,是历史的基本事实呢?

因为,一,人的天赋不同(世界上不存在天赋完全相同的人),所处的环境不同,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情况不同,于是就造成了人与人之间在性格、经验、理性、能力等方面有强弱之不同;人必须求得生存和发展,而求得生存和发展就不可避免要面对竞争,包括自然界里的竞争、社会之间的竞争以及社会内部的竞争,竞争的结果显而易见,当然是强者胜出,优胜劣汰,少数强者能人总是占有优势,而多数弱者庸众处于劣势。这种事实上的不平等的现象,的确是无法消除的。

对于生存和发展的欲求,是生命的本质和主题,没有生存和发展的欲求,也就不再有生命。人们对于生存和发展的欲求,是没有止境的;没有止境,有两层意思,一是从生到死,这些欲求不断产生;二是,由量到质,这些欲求不断提高。但是,满足这些欲求的对象却明显不足,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方面的,总是不可能“没有止境”地来满足欲求,于是,竞争在所难免,而且这竞争必定“没有止境”。在生活资源贫乏的年代是如此,在物质文明比较发达的现代也是这样。随举一例,假设刚刚推出一种新药,称可以保证寿命达百年,新产品总限少量,不可能人人享用,谁能先得?必将争得不可开交,其结果谁都知道:谁的权势大谁先得,谁的钞票多谁先得,总是少数特权者首先争得;等到人人都能享用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届时又将发明出保证寿命达百十年的新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娄说人的需求从低到高有五个层次,如是,则在任何一个层次都可以举出许多类似上述的例子。人人谋求发展的欲望,总是不断与时俱进,人人期盼拥有的东西,总是不断推陈出新,谁先满足?谁先拥有?能“各取所需”?能“人人平等”?不可能!那不过是一种幻想。从草叶裹身到西装革履,竞争无所不在,而且永无止境。

总之,无非是要说明,在求得生存和发展的生命活动中,必然有竞争,而竞争者必有强弱之分,则势必造成少数强者能人占有优势而多数弱者庸众处于劣势的情况,这种事实上的不平等的现象,的确是无法消除的。自人类社会产生第一次分化以来,就这一点而言,的确是万变不离其宗。

再是,因为二,人类为了求得生存和发展,必须参与竞争,在其过程中,可以用两种手段:斗争与合作。使用两种手段的方式之一,就是组织。求得生存和发展的有效竞争,都是通过组织进行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组织,在社会外部,参与自然界的竞争,参与各社会群体的竞争,其胜败就取决于这组织的强弱;在社会内部,社会成员之间的竞争,强者与强者之间或者强者与弱者之间,凡是有效的竞争,都是通过组织进行的。哪怕是邻里斗嘴、亲朋反目,也常常拉拢尽量多的支持者或同盟者,以求得势。单枪匹马走天下,与天地人斗而成为大众英雄,那只是人们的幻想和虚构。在社会现实当中,如果有人企图不通过组织去参与社会竞争,其结果必定是失败或被淘汰。一个渐趋优良并逐步强固的组织,定能在社会竞争中保持其生存和发展。精明的专制统治者最明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最害怕不受培植和控制的组织存在,为了对付、处理这个问题,儒家和法家共同为专制统治者准备了理论和办法。

组织,必须有领袖,没有领袖就无所谓组织。一群人,集合成一个组织,为了什么?为了通过斗争与合作这两种手段去参与竞争,不管是通过斗争还是合作,都是集体的行动,必须有召集者、组织者、号令者、谋划者、决定者、协调者等等,这就是领袖。领袖也可能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但总归只能是少数人。另外,一批领袖当中还必须有个最高领袖,因为一批人也就是一个组织。那么,谁来当领袖?当然是强者能人!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感情用事、临危慌张等等这一类人,当然不可能成为领袖。领袖的权力最大,这是组织本身的需要;如果竞争取胜,领袖的功劳最大,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权力最大,功劳最大,得到的报酬也最大,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由此看来,的确不得不承认,少数人占有统治地位并享有各种特权,必成为历史的基本事实。

这个结论,一般而言,容易被强者、精英们所接受。但对于经历过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部分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要接受这一点是不容易的,笔者有切身体会,能够理解。因为他们被灌输过一种思想,因而自以为拥有某种崇高而美好的理想:“要为劳苦大众谋福利”,“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和剥削的社会”,“要实现真正的社会公正”等等;他们不但自以为有这种理想,而且还自以为正在成为那种“崇高的人”,正在成为那种具备“大公无私”精神、为实现这理想愿意贡献自己一切的人;而这些“自以为”的依据,就在于各种视听信息让他们在领袖身上看到了“榜样”,在于他们相信世界上存在那种伟大崇高的领袖,存在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领袖,存在那种不折不扣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各级领导;他们不但“自以为”如此,不但相信这“自以为”确有依据,而且还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生怕别人不承认自己或超过自己……。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事实,只有事实,才能透视出“真理”的虚假。在二十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的二十几年中发生的,已被揭露出来的事实,包括曾经亲身经历的,虽然只是一部分,却足以震撼人心!使上述那部分知识分子深感信念幻灭之沉痛,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如梦初醒,原来在“崇高”、“美好”、“大公无私”、“先天下忧后天下乐”等等背后,隐藏着真相,那就是:争权夺利的腥风血雨,实现野心的残酷杀戮,被剥夺的千万条无辜生命……这些事实的真相,使他们开始懂得什么是“领袖”和“人民群众”的实际涵义,使他们慢慢地接受、最后不得不承认上面所说的那个历史的基本事实,使他们开始根据历史的基本事实来重新思考、改变信念。

当然,现在是愈来愈多的人相信这个“历史的基本事实”了。

其中有些人,根据这一“历史的基本事实”,建立起如此信念:人生的意义在于成为强者、成为精英、成为成功者;社会的进步依靠竞争,体现出刺激强者、精英的动力;高贵、荣誉、智慧、财富、美德等等,只有强者精英才有资格拥有;为了成功,可以使用一切手段,要说不择手段亦并无不可,因为竞争是无情的,官场、商场就是战场;至于弱者庸众、劳苦大众,他们命该如此,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过,亏得有强者、精英为他们提供温饱,现代还有慈善捐助;什么自由、平等、博爱,那些不过是强者精英手中的筹码……

其中还有些人,根据这一历史的基本事实,虽然也建立起跟上述相同的信念,但他们想得更深更远,理论上有相当高的造诣;这些人虽然跟上述那些人一样,享受着强者精英们的优越感和幸福感,但不停留在感情上,理性让他们思考:怎样才能“再活五百年”?(电视剧《康熙大帝》主题曲中的歌词)怎样才能保住特权?怎样才能世代延续这荣华富贵?怎样才能永保江山?面对强者的争斗和弱者的反抗,他们不得不绞尽脑汁要寻找新的理论,特别是要对付“民主”,因为一旦实行民主,他们的奢望必将全部落空。他们从康熙、乾隆追溯到秦皇、汉武,再追溯到孔子、孟轲,终于发现了孟子的《仁政》这件宝贝!“仁”这个字,是具有神奇魅力的字眼!人们不是在埋怨“物欲横流、道德败坏”吗?那就抬出孔孟儒家的“仁义道德”来;“弱势群体”不是在反抗吗?那就抬出孟子的“不忍心”的“仁爱”来;现在不正是信仰危机吗?马克思主义不管用了,毛泽东这个太阳再也升不起了,趁如今“中国人的素质还低”,只求“有个好皇帝,有批好清官”,给一点“养生丧死”的小恩惠就会叩头如捣蒜,赶紧挂起“民为贵”的羊头,推出能让“仕者世禄”的《仁政》,捧出孔孟老祖宗这偶像,引导民众歌颂盛世、比“康乾盛世”还值得大书特书的盛世……,几千年的老传统真是好东西啊!既有专制、等级、愚民等好办法,又有“仁爱”、“忠恕”、“民为贵”的好名声!

其中另外有些人,根据历史的基本事实,重新思考了这样一些的问题:在历史上,不是经常发生被压迫民众的起义吗?社会成员中的大多数、弱者庸众们,不是经常把少数统治者“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显示其威风吗?人民救星、人民英雄不是一直活在劳苦大众的心中吗?怎么能说,总是少数人得势?大多数人就没有翻身的时候了?历史难道就是强者、精英们书写的吗?……可是,反过来想一想,大多数的起义是失败的,真正能活在劳苦大众心中的人民救星,就是那些失败的起义领袖,他们悲壮的故事总是让人们无法忘怀,久久铭记在心。然而凡是成功的起义,都必须有良好而强固的组织,这组织必须有一批领袖,他们是胸怀雄才大略的强者、精英。当劳苦大众忙着把原统治者“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而大快人心的时候,这些强者、精英们正策划好了一整套精囊妙计,准备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统治者。“精英的循环”,说得没错,旧的拥有特权的统治者被新的拥有更大特权的统治者取代。

然而,问题又来了,难道这是历史基本事实的全部?或者说,人类的历史,难道就是少数强者精英相互争斗、相互取代的历史?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怎么看待人类社会的进步或光明?先问:人类社会究竟有没有进步和光明?答案很清楚,有!再问:什么是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光明?这是相对于反动和黑暗而言的,就是相对于不公平、不公正现象而言的;就是相对于用强权与暴力剥夺他人自由、劳动成果乃至生命的现象而言的;就是相对于专制独裁、掌控信息、蒙骗民众,以获一私或一群之利益的现象而言的。回顾历史,人们不能不承认,人类社会是日趋进步、愈多光明的,现今有大量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仅举一例即可见一斑:许多国家里的黑人,两百多年前是奴隶,现在则是正在拥有愈来愈多权利的公民。说得明白一点,人类的进步与光明,其实就是指大多数人争得愈来愈多的公平、公正、自由及权利。

那么,如果历史仅仅是少数强者精英之间的相互争斗和相互取代,能导致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光明吗?显然不能!少数强者精英所争夺的,正是一私或一群之利益;强者精英所追求的是实现自己的雄心、野心,最大程度地满足自己的欲求,得到不断升高的权力、地位和财富;强者精英之间的竞争,是紧张激烈的,容不得丝毫懈怠的,有时是血腥残酷的;强者精英之间的竞争,必定会经历一次又一次无情的淘汰,他们必须具备刚强、坚毅、敢于冒险、决不手软等等性格,他们必须对一切不利于自己的观点、言论和行为,随时警惕,及时察觉,并及时采取行动,直到抓住时机给对方以致命一击;强者精英的成功或胜利,必定建筑在失败者的痛苦、屈服、耻辱等等上面,强者精英所夺到的利益,必定是建筑在他人的失去或者被剥夺的基础上……总之,基于上述以及尚未列举的种种原因,如果没有其他“历史的基本事实”存在,仅仅是强者精英之间的竞争,那么,不管是在强者精英的心目中还是在其言行中,不可能给什么“公正”、“公平”、“他人的权利”等等留下任何余地!仅仅是强者精英之间的竞争,不可能导致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光明!

一定有另外的“历史的基本事实”存在,它对强者精英能起到制约的作用。所以上文说到:“一,不得不承认,这是历史的基本事实之一;二,但不是“全部”事实。”下面,就来说第二点。

在人类社会演变的历史中,有一个基本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弱者庸众是强者精英们生存和发展的前提、条件、依据和基础。

首先,一般而言,抽象说来,强者与弱者(或精英与庸众)的存在,都是互为前提、条件和依据的。一个社会、一个群体、一个组织,总是由这两部分人组成的,缺少了一方,另一方即不再存在,同样,这个社会、群体、组织亦即不再存在。

其次,弱者庸众参与了所有的人类社会的竞争,不管是社会群体在自然界里的竞争,不管是社会群体之间的竞争,还是强者之间的竞争,或者强者与弱者之间的竞争,都有、当然有而且必须有弱者庸众的参与!没有弱者庸众的参与,这些竞争简直无法进行!特别要指出的是,强者精英之间的竞争,不只是他们少数人的事情,不管是暴力相争还是物质生产或是买卖消费,哪一件事情少得了弱者庸众呢?没有弱者的参与,强者将一无所有,一事无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强者精英们争夺来争夺去,究竟争夺些什么呢?归根到底,他们争夺的就是:占有更多的弱者庸众。强者之所以强,决定于他占有了一定数目的弱者,强者相争谁更强?决定于谁占有更多的弱者。或者换个说法,如果要成为强者,则必须争得一定数量弱者的支持、跟随和拥护,如果要成为更强者,则必须争得更多弱者的支持、跟随和拥护。一句话,弱者是强者之所以强的依据和基础,弱者是强者之所以更强的依据和基础。

打仗必需要炮灰,当选必需要选票,偶像必需要信徒,明星必需要追星族,名牌必需要大众认可,巨商必需要讨好消费者,“顾客就是上帝”,“服务至上” ……不管强者精英们的竞争采用何种手段,威逼利诱也好,巧取豪夺也罢,归根到底,他们争来争去,争的就是:谁占有更多的弱者庸众。

由此,从整个的历史看来,强者之间竞争以及相互取代的过程,必定同时存在一个并非强者自觉的趋势:趋于向弱者让步、投弱者所好、满足弱者之所需。历史呈现出表面上看来是矛盾的两个方面:一方面,至今为止,历史呈现出所谓的“精英循环”,总是少数强者精英成为统治者并享受特权;与此同时,另一方面,大多数弱者庸众,却逐渐争得愈来愈多的公平、公正、自由及权利。造成后一事实的原因,其一是始终存在着的、弱者对强者的不满和反抗,但是由于种种缘故,特别是由于缺乏物质资源和精神资源,弱者难以形成优良而强固的组织,大多数情况下,都被统治者残酷镇压。自发的弱者的反抗,一般而言难以取得成果;原因其二,新兴的强者精英,为了取代旧有的强者精英,必须争取弱者的支持、跟随和拥护,因而也就必须用某些言行来迎合弱者的欲求,他们会同情、支持或参与、利用弱者对强者的不满和反抗,其中有的成为其领袖,可能最后成为新的拥有特权的统治者。弱者的诸多欲求,弱者的不满和反抗,主要的集中的就是针对不公平、不公正、压迫和剥削等社会现象。所以,虽然结果总是少数人占得优势,但在新兴的强者精英取代旧有的强者精英的过程中,人类的进步和光明得到了推动和彰显,并在整个历史过程中逐渐地被继承、被积累、被发扬、成为人类历史的一个传统。

新兴的强者精英,一般是些不得志的、受压制的、潜在的强者精英,他们比弱者拥有更多的物质资源和精神资源,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他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会站在弱者这一边,成为弱者的代言人,揭露和抨击社会的种种不平和黑暗,提出人类社会实现进步和光明的宣言、思想和理论,参与或组织弱者的反抗等等,在这方面,他们起到了一般弱者无法起到的作用。这些人当中,除了大多数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雄心、壮志、抱负以外,还有少数抱有某种信念的学者,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权势或财富,而是立志于对社会种种现象寻找其间的关系或规则,他们的信念各不相同,但正是这些人,为继承、积累、发扬人类历史中进步及光明的传统作出了贡献。

对于这第二个“历史的基本事实”,强者精英们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接受的,但是,事实毕竟是事实,人类的理性必然会屈服于事实!经过几千年社会演变的历史经验教训,一部分强者精英终于认识到这个重要事实的存在。只有同时承认这两个“历史的基本事实”以后,人类理性、人类社会的演变才会出现新的转机,从此,人类的理性开始走上新的里程,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光明更有彰显;民主、法治、人权、自由等等日益得到重视,对于如何组织社会、以利于社会成员生存和发展的探究大有成就;这些都是近几百年以来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无法藏匿的财富,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拥有可以使用的财富;这一人类的共同财富,至少在近百年来,始终产生着巨大的力量,推动各国各民族各社会日益彰显进步与光明,而且还将继续下去(这一段需要进一步阐述,本文暂不讨论)。

在此以前,强者精英们虽然不全部接受这第二个基本事实,但理性使他们不得不对其有所感知。中国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对其有所感知,如孟子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天下就是少数统治者之天下,公田就是少数统治者之特权,得天下、享特权都需要“得其民”。荀子说:“君者,舟也;庶人,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但是,他们只是有所感知而已,他们决不承认上述第二个“历史的基本事实”。儒家决不可能承认这一点,即弱者是强者之所以强、之所以更强的依据和基础。儒家竭力想证明的是,强者之所以强,少数人之所以成为享有特权的统治者,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天也”,是“天义”,是“受之于天”,是“天授君权”;第二,是个人拥有天赋,加上不断“修身养心”;从“人性本善”角度说,是由于能将“仁义礼智”“扩而充之”;从“人性本恶”角度讲,是由于能“独行而不舍”“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也”;这才成为圣人君子,即成为强者精英,拥有“德性”,“智慧”和“气力”。儒家根本看不起弱者庸众,把他们看作是差遣役使、训导灌输的对象,看作是愚昧无知、低贱庸俗、只配卖苦力、不严加管教就会变成“贼民”的“众也”。儒家的理性,处在人类理性的低级阶段,即把弱者庸众当作强者精英的工具、手段,没有亦不可能到达更高的阶段,即把弱者庸众看作是强者精英的依据和基础。

虽然只是“有所感知”,但在持续了几百年战乱的那些年代里,从这“有所感知”而产生的儒家思想,就那段时期而言,是人类理性的一大进步。当然,与现代相比较,人类理性已经进入新的阶段,儒家思想就必定显得陈旧、低级和初浅了。有些人不去总结儒家思想中对人类进步有益的东西,却拼命推出所谓“王道”、“王政”、“仁政”等等,一面还说什么:“中国人的素质低,不能搞民主”,其实,恰恰是这些自称的精英的理性,还停论在、留恋在人类理性的低级阶段;其实,恰恰是自称精英的这些人,“素质”太差!

特别要注意的是,有些强者精英,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和地位,他们要刻意掩盖和隐瞒两个“历史的基本事实”,特别是掩盖和隐瞒他们正是少数拥有特权的统治者这个事实,声称他们是“人民的救星”,他们将永远“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的利益”;与此同时,既得利益者们心领神会,紧紧跟着,形成“全球大合唱”。不幸的是,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很久,因为全球进步的的潮流不允许!

自从人类社会在其成员出现第一次分化以来,始终存在着两类基本矛盾:强者之间的矛盾和强者与弱者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着两个基本事实,即本文上述提到的“历史的基本事实”;在探究如何处理两类基本矛盾的过程中,在逐步认识两个基本事实的过程中,人类的理性得到发展,在近几百年中达到相当丰富的程度,其中包括民主、法治、人权、自由等理念,还包括实现这些理念的不断经过总结、整理的系统经验;现代人类的理性,正引导着愈来愈多的人,引导着这些人的欲求、感情以及言行,引导着这些人适应并参与到改善社会的进步事业中去,以使社会组织得更加符合它的原旨,即有利于更多人的生存和发展;而且事实已经呈现出来,有些国家的社会不良现象大为减少,全世界大部分国家正在努力实现民主、法治、人权、自由等理念;中国从一百年前就开始加入这个潮流,但是反复很多,难度很大,其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中国的大多数强者精英的理性,跟不上着现代人类理性整体的水平。

历史是社会成员共同书写的,是强者精英和弱者庸众共同书写的,不过由强者精英来执笔,而在署名的时候,强者精英总想抹掉弱者庸众的名字。

附注:文中摘引一些名人学者的文字,请见周辅成编的《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雷蒙*阿隆的《社会学主要思潮》。